从樗寮回到青龙城后一个多月,雨蝶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以她的年纪,她对这样的事情并不太了解,并且心里怀有许多恐惧感,因此开始的时候她惶恐不安,不敢对人说起。但又过了五天,她觉得自己无法解决这个事情,这才找兰香说了心里的疑惑。
“母亲,我……我有一个事情想跟你说。”雨蝶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连自己都听不见了。
“怎么啦,雨蝶,吞吞吐吐的,不像往日的你呀。”兰香笑着拉起雨蝶的手。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有时候很想吐。”
“是着凉了吗?或者吃坏了肚子?”兰香关切地摸了一下雨蝶的额头。
“我……”
雨蝶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
“我身上的东西有快一个月没来了。”
这是女人之间的秘密,所有的女人一听就知道,她所说的东西指的是什么。
兰香脸上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关于雨蝶的情况她也有所了解,知道她来赵府之前曾被她父亲典当了初夜,但当期结束那天当铺的掌柜和管家神秘失踪,第二天雨蝶便进了赵府,从此便与外界隔绝。如果说她进赵府之时仍保留着处子之身,那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呢?
龙舞并没有把雨蝶的全部故事告诉兰香,只跟她说雨蝶是观音菩萨选中身负特殊使命的人,要他来保护她。他觉得一个普通女人不应该被卷到这种事里面来,知道得越少越好。
兰香虽然觉得此事蹊跷,但她并没有怀疑到龙舞的头上,对这个男人,她拥有绝对的信任。
“这件事你暂时不要跟别人说起,在家主回来之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兰香这样叮嘱雨蝶。在那个年代,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家如果突然有了这种情况,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在这个时候,兰香也做不了什么,一切都要等龙舞回来,让他来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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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龙舞离开青龙城有十多天了,这十多天时间里,他接连不断地在路上跑,当然不是他自己跑,而是大宛良马骑着他奔跑,每到一个驿站换一匹马,已经足足累倒八匹千里马。
马儿跑得急,龙舞心里却更着急,那是因为十多天前,他收到一封信。信里只写了五个字:“灵鹫峰。无相。”字迹潦草得几乎无法辨认,但龙舞一眼就看明白了。
他认识写信的人。不管那字写得端正还是潦草,他都能一眼认出来。只要这个人发出一声召唤,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龙舞都会放下一切飞奔而去,没有半点犹豫。能够早一秒钟到达,他就不会在路上多眨一下眼睛。
此刻,经过十多个昼夜的奔袭之后,龙舞终于站在灵鹫峰脚下,很快就能见到那个人了。
清晨的雾气缭绕在灵鹫峰的山腰,高耸入云的山峰隐没在一片更深更厚的云雾里,抬头仰望,看不见峰顶。
这是一座突兀耸立在平地之中的独峰山,在广阔的盆地中央,在一大片良田的包围中,它独自高高耸立着,像一只昂首挺胸的秃鹫傲视四周,虽然高处不胜寒,却给人以卓尔不群的感觉。
灵鹫峰的半腰处有一座规模宏伟的寺院,名叫无相寺。龙舞进到寺里,立即有僧人迎上前来施礼道:“师兄,大师等候多时了。”
龙舞跟随僧人穿过寺中各处宽敞的建筑,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找到一间小房子。这是寺里供挂单和尚烧饭用的柴房,房中堆满了柴禾。在整齐码放的柴禾边,放置着一张木板床,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和尚正在床上闭目打坐。
领路的僧人低眉合什而去,龙舞垂手侍立在老和尚身旁。
谁能想到,名满天下的苦禅大师就居住在这样一间陋室里!
然而龙舞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多少年了,师父依然没变,住最简陋的居室,吃最简单的伙食,穿最平常的衣物,他这一生与维持最基本生存需要之外的物质划清了界线。
但他给人留下了何其丰富的东西。雄伟壮丽的寺院,是他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汗牛充栋的佛经,是他一绢一帛抄就的;博大精深的佛门功法,也是他面壁苦练然后传给弟子们发扬光大的。更重要的是,寺中的每一个僧人,都是他收养的孤儿,他亲手把他们抚养成人,教他们自立,授他们佛法。当年龙舞父亲被强人杀害,母亲带着两个孩子流落街头。有一天母亲做了个梦,梦中观音菩萨指引她去青龙城,她便带着老大跟随一个渔夫去了青龙城,而老二则被苦禅大师收留。大师待龙舞如亲生儿子,他虽未皈依剃度,却也得师父真传。
师父,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此刻,师父在他眼前,生命如将燃尽的灯芯,随时都可能熄灭。想到这些,龙舞刚强的脸上显出几道波澜。
“龙儿——”大师唤着龙舞的小名,慢慢张开了眼睛。他已经有近二十年没见到这个当年最宠的俗家徒弟了,岁月把当年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变成一个成熟而稳重的中年人,而他自己,则油将尽,灯欲枯。
他凝神看了一眼龙舞,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他,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张颜色已变灰黄的白绢,龙舞展开一看,上面写道:
他看不懂这些字,但知道必有深意。他没有问师父,师父既然不说,肯定就是时机未到。
“留给有缘人。”
这是师父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龙舞狂奔十余个昼夜,从青龙城赶到灵鹫峰,师父就只跟他说了一句话,留给他一样东西,看起来还不是给他的,然后就挥手让他离去。但他没有半句怨言,心里反而满怀恭敬和爱戴。
他没有落泪,也未在寺里逗留,跟昔日的师兄弟挥一挥手,转身踏上了回程。他知道,青龙城里有很多事情在等着他去做决定。
他想起了师父以前曾经教他读过的一部佛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以前他不甚了了,现在,脑子里像点了一盏灯,雪亮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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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青龙城,龙舞立即被兰香拉进了房里。兰香在许多事情之中首先把雨蝶的事告诉他。
“你说她是不是怀孕了?”她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焦虑。
龙舞听到这个消息,也觉得有些诧异。沉吟片刻,他让兰香把雨蝶领到他们的房里来。
他让雨蝶坐在案前,把自己右手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依次搭在雨蝶左手的手腕上。他的指头察觉到了那种熟悉的滑脉,脉来流利,如盘走珠,三股脉似遇喜事那样欢欣跳跃,有极明显的喜兆。
兰香带着雨蝶离开了。
龙舞仔细思量此事,先把可能出现的情况逐一排除。雨蝶在被典当到如意坊之前,接受了聚春阁老鸨的验身,验明的确是处子之身,买卖才达成。此后五天她没有可能接触到男人。再以后便是跟赵悝的短暂遭遇,但赵悝始终待她以君子之礼。后来虽然又落入苗家主仆之手,但苗虎要的正是雨蝶的处子之血,因此她不可能失身于苗大倌。然后雨蝶接着就来到了赵府,他龙舞根本就没对她动过一丁点的心思,这可以对天发誓。至于赵府里的其他人,则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接近雨蝶。
这样看来,让雨蝶怀孕的唯一可能,便是进入她腹中的那块石头。
他想起了观音菩萨的指示,“入腹安居”,人腹不应该是它永久的归宿,多则百年,少则数年,人最后都要入土为安,石头又将在哪里安居呢?因此,这只是它的权宜之计,它的真实目的就是借腹幻成人形,获得真正的生命。
“然而它被玉帝贬回人间,已变成凡石,它的生命种子又从何而来?”
“莫非这块石头已不仅仅是当初无材补天的五色石?那附身其上的,又是何方神圣?”
龙舞自言自语,觉得那块石头的来历有些蹊跷。
它应该不是有来历的神仙。真正的神仙鬼怪,都拥有成年的经历,他们要获得人形,只需找一具成年躯体即可,根本不必花这么大的周折来重新孕育自己的生命之体。如果这个神灵真需要借腹成人,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它必是未成人形的婴儿辈。
“然而婴儿之辈又怎么会拥有神灵之力?”
如果他天生就有神力,那样的可能只有一个,即他们的父母都必须位列仙班。但天庭有极严格的纪律,神仙与神仙是不能婚配的。
那么,他从何而来?
龙舞想不出结果,但他不得不认真对待这件事。观音菩萨既让自己担负守卫之责,其必有不一般的来历。
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该如何安抚雨蝶,使她能够安心诞下这个生命。毕竟对于一个少女来说,尚未出阁便身怀六甲,谁能轻易接受这样的现实?况且怀的还是这么一个怪异的胎儿!
再说,该给雨蝶一个怎样的名份?总不能让她坐等肚子一天天长大,那样的话,她该怎么面对世人那暧昧的眼神?就这样下去的话,或许有一天,她会被如潮的口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