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地里的油菜开了花,泛着黄,像梵高笔下的油画。
他拧下一朵油菜花,轻轻地夹在她额前的刘海上。夕阳就趴在西边的山上,看云层透出来的霞光,落在她的发上,落在那朵油菜花上,很安静。他握住她的手,傻傻的笑着:“真美。
他说,如果有一天,他不小心先离开了,就把他埋在这块土地下面,上面依旧种一片油菜,等每年开花的时候,就来看看他。
四十年后,她站在他曾经说话的地方,眼眶湿润。她想说些什么,却又总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似的。她很难受,为什么女人总是这样的柔弱。金色的霞光一泻而下,铺在油菜花上,亮亮的,黄黄的,和以前似乎一样。她拧下一朵油菜花,轻轻放在他的坟头。微风一吹,花滑了下去,她心头一皱,委屈地抽泣起来。
花草本来无语,有人惦记,才有了蕴意。过去本无人知,有人讲述回忆,才有了故事。
他们的故事就像扬子江水,从唐古拉涓涓而出,虽然一路上曲曲折折,却奔流不息。
东流的江水在江苏腹部开出一道小口,于是在那江南麓北之地便生出个江阴县。故事,便从这儿述起。
白日似芙蓉三醉,夜则枕江负水,小城是小些,却也怡然。县城往西,有一小庄,名为张庄。庄上前前后后不均的排着十多户瓦房,每逢梅雨季节,总能听着春雨淅沥淅沥落在椽檐的声音。这时候,吴仁纪便在檐下倚着板凳,痴痴望着门前樟树上的麻雀,看它们忙忙碌碌,蹦上蹦下。若是麻雀总不飞走,他准能愣到晚上。
它们住哪?这棵树吗?要是有一天树倒了呢?
他喜欢呆忖着,不过没人会告诉他答案,大概如同他的名字,没人惦记着这些。不过他并不在意这点,在名字上的意义上,他的想法和他父亲吴老一致。
当初吴老给他起这一名字时,家里人对吴老说,“吴仁纪、吴仁纪,一生无人记!”后来包了红纸请邻村的算命先生,掐八字,测祸福。老先生对对手指,沉默了会,然后取出笔墨,写下六个字,“福中命,贫中人。”
不过吴老打心底不信这些,用后来的话说,他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唯物主义者。究竟命运是好是坏,是福是祸,抓在自己手里,不是老天爷。将来,这孩子能够以仁义待人、以守纪处事,安安分分,不有愧于人,就是他自己、也是吴老最大的福气。
虽然家人并不满意这个名字,但吴老最后还是桌子一拍,就叫吴仁纪。小名唤阿仁。
吴仁纪不是吴老的独子,下面有一个兄弟,小他四岁,出生的时候因为不足四斤,家里人怕他将来太瘦,风一吹就倒,就取名龙根。把根扎牢,总是好些。龙根下面还有两个小他一岁的妹妹,由于出生的时候,恰值春暖花开,五彩缤纷,便分别取名美缤美纷。
到了吴仁纪上中学的年纪时,吴老一掐公社里的工分,生活实在太过些紧凑,何况后面还拖着三孩子。左思右想,吴老决定出去拼拼。在做完家人的思想工作后,连续近一个月上镇下镇,磕磕碰碰,终于勉强踩进镇上一家叫做“星红”的印刷厂。据说是厂里有一名工人因为打算趁人不注意顺两张印纸回家,却被人发现,当天就被批斗开除,才恰巧空出个位置。
自打吴老在印刷厂上班后,家里只剩下妻子翟氏及吴仁纪四兄妹。父亲长期在外,弟妹又小,作为家中最年长的男丁,每每从学堂一归来,吴仁纪都会随母亲下地分担些农活。早晨,只要村里的哨子一响,阿仁准时随母亲下地。等做完分配的农活,才步行去学堂。十四岁的吴仁纪干起活来已经比母亲还熟络。
等到入了高中,依旧如此,唯一的变化是,由于高中学堂坐落在镇上,他走的路再不是从前的半个小时,而是一个小时。
因为频繁下地做农活,阿仁的衣服便总是这儿缺个角,那儿裂道缝,也因此还时常闹出些笑话。一次在学堂上课,被老师点名站起,结果一站起来把全班都给逗乐了,他事后才发现自己的裤子偷偷“长”了眼睛。
村后小土坡上的油菜开开落落,吴仁纪已经长得和他父亲一样高了。眼看自己就要高中毕业,他发现竟没一样手艺可以养活自己。
知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吴仁纪托着下巴,他觉得除了使不尽的力气,一无是处。他闭上眼睛,想起门前的那棵樟树,想起那群忙忙碌碌的麻雀,直到他也想起那次课上裤子上的“眼睛”。要是自己是个裁缝多好!旧的扔掉是铺张浪费,新的重买又奢侈不切实际。如果自己做衣服,旧的也能变的新的,自己能穿,母亲能穿,弟妹能穿,一家人都能穿!吴仁纪的心里乐开花,他觉得自己正在筹划一件大事。
张庄东面有条弓形小路,约两三里,通往丘庄,庄上立有一石塑雕像,据说是为了纪念当年陈毅行军路过此地,有恩于村民,而立下石雕以为纪念。石雕后有一长水沟,自西往东延伸,是两河塘,中间则挤出条曲折蜿蜒的泥路来,是通向江市村的一条捷径。虽然名里称村,却住着九十几户人家。
泥路出来,就见有一排民屋。从西往东数第六户,男主人叫蒋丰年,二十岁随知青分子一起下乡,被分到江市,后来便留在了这里。
蒋丰年育有两个女一男,大女儿蒋晓欣,虽然才十八却已经嫁为人妇。二女儿蒋晓婷也已十六,正是婷婷而立,年华正芳之际。蒋晓婷读完小学便弃学在家,只有小儿子还读着小学,虽然常常调皮捣蛋,学习成绩却并不拖沓。
蒋家隔壁住着的是胡二叔家,也生有一个女儿。胡二叔给她取名秀芳,只比婷婷大一岁,却比秀秀要更成熟,看事也更心细。
因为无趣,蒋晓婷就常常拉着秀芳说要学刺绣。春天遇到天好的时候,两人就坐在门口,太阳照着人也暖和。
蒋晓婷贴着秀芳坐着,秀芳缝一针,婷婷就照着样缝一针。两人一扎一回,累了伸个懒腰,竹椅就跟着咔吱咔吱地嗷上两声。
“秀秀姐,今儿天气可真好,暖暖的呢。”婷婷摸摸自己的面颊,热乎乎的。
“是呀,三月惊蛰才过,太阳便要紧似的冒了出来。真是比人待嫁的姑娘家还急咧。”秀芳说着斜过脸去瞅蒋晓婷。婷婷的脸像扑了红粉似的,却比刚才更红更烫了些。
“哼,真是,不懂你在说什么!”婷婷将身子一扭,背过脸去,明明自己一直静静地坐着,怎么心就扑通扑通跳地这么躁呢!
“呀,我说的可是‘人家’,你羞啥脸咧!”
“我才没呢,是太阳太暖了!”对,一定是这样,今天天气太暖了,要换昨天,是绝对不会这样的。
“婷婷,你也十六了吧,也该急急喽。要是古时候呀,这孩子都满地打滚了呢。”
“秀秀姐,悄悄跟你说,要我嫁人,我呀,更愿到前栗山那庵里当尼姑去。”婷婷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真是假,她还没下定决心。
她的心飘啊飘,飘到后山,看到狗尾草在风里摇啊摆啊,她想着如果有一天,能有个人,折下这狗尾草,做成指环的模样,她一定开心极了。但是她却又看到另外的一副场景。没有摇曳的狗尾草,也没有指环的模样。她只看到已经出嫁的姐姐,垂丧着头,坐在母亲的身边,不停地擦拭湿红的眼眶。对蒋母而言,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怎么也是收不回来的,只好稍稍抚慰几句尽尽母亲的责任。蒋晓婷冷不住哆嗦了一下,心就嗖一下飞到了庵里。
“你呀,就是一傻丫头,好好一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出什么家!你爸儿妈儿不急,姐姐还替你急呢。”
“秀秀姐,还说我呢,你比我大一岁,怎么到现在还没见找个小伙子呀?”
秀芳一听,脸颊粉的跟桃花似的,又恼又羞,便唬着要拿绣针去缝婷婷的嘴。正一把揪住了婷婷的左肘,忽然被前头一个陌生的男人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