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夙半箫和高止出大宅院之前,夙半箫就给高止换了身行头。
高止低头看着自己这一身惨白惨白的素衣,脑后滑下粗重的黑线。这架势,是要去报丧吗?
他抬眼看向夙半箫,只见对方露出白皙的牙,邪邪一笑:“我们出去装神弄鬼。”
说完,就给高止罩上一张惨白的脸,套上一头白花花的发套。仔细看会觉得这套装束很不自然,不过乍一眼瞧去,高止就像个索命的白无常。
说起这变脸,也不是什么神奇物,不过是一张绘纸粘在脸上。根据绘出的图不同,带上后的脸自然不像原来的。然而实际上五官依旧没变,只是靠着绘纸上的阴影,造成细微的视觉差。不过制作绘纸确是个精细活,大多都要专门定做,还往往是临时做,根据人的脸型,设计出最完美贴合的绘纸。何况样貌精致自然的绘纸又极其难画,哪哪儿也难见到一个能制作绘纸的好画师。
不过戴这东西实在不大舒服,完全黏着脸会让人觉得很闷,像夙半箫这种脸上疤痕嶙峋的人,实在不适合戴这玩意儿。
“所以说,主人您想玩角色扮演?”高止绷紧的脸有一丝的松动。这一刻他觉得他果然在七重阁中没有前途,技术实在不过家,至少对这一身奇装异服,他从心理到生理上感到排斥。
夙半箫笑得很没良心,重锤一下高止的胸膛,笑说:“我觉得很不错,反正不会有人认得出你。”
高止挑眉,眼前这个主人的装扮的确不错,一身黑衣松紧恰到好处,讲夙半箫的修长身材完美体现出来,腰间挂一把半人高的鬼刀,这气势足足把夙半箫的身量拔高了许多。面带黑罩,凶煞而不阴沉,虽没有神像那样吐得长长的舌头,却还真是有黑无常的架势。
反观自己这身,高止发誓,如果光靠外表的话,绝对不会有人认出自己,可这身边几个亲眼看着的人,到底还是知道自己是谁啊……
我已无颜见爹娘!
他僵硬地瞥了眼站在一旁负责衣物的几人,见他们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什么事都不知道的模样。他暗自安慰自己,想着这些人都是没有情的,没有情的,没有情的……
在高止还对自己做着催眠的时候,夙半箫就已经把他带到了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他虽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大有惊叹。
“可能不是每一此都这么顺利,也不一定这么快。”夙半箫提醒他,高止这才发现眼前这人难得严肃了一回。
“主人您是术人?”下意识问出口,问完高止就闭了嘴。其实根本不用问,事实就在眼前。
“嗯,”夙半箫还是回答,不过他更关心高止是否能承受这样突如其来的空间之旅,“总之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看着夙半箫面色凝重的看着自己,高止有些纳闷,却还是如实答道:“没问题。”然而没想到,自己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脑袋一空晕了过去。
穿越空间不是说来那么轻巧的事。
正常来讲,从一个位置,到另一个位置,不可能不花费时间。然而利用空间之术走了捷径那就是另一回事。这过程中可能也有时间的流逝,但也可能静止,或者事倒退,更有甚者是时间的无规则跳跃。那么在这捷径中身体是否能够适应这种异常的四维变换,就得看个人。
说实在的,这跟身体是否健壮几乎没多大关系,而是取决于身体的适应能力。
不管是何种生物,都会存在某种通态。通态说明白点,就是生物适应其周身环境最合适状态。然而稳定的环境创造了生物,也导致生物一生都固定着某一通态,而一旦改变,原通态下的身体机制就会崩溃,身体便以破坏的方式寻找另一种通态。
就像平原地带的人到高原居住,多半会呕吐不止直到死亡。
而高止这样仅仅是晕过去,还算好的了。如果严重的话,会五脏六腑衰退,或是整个人迅速老化,再严重点估计就死掉了。
只是高止这样晕过去,装神弄鬼的事就不大好做。
在出发前,夙半箫原本跟高止说过,也问过他是否做好准备,可他一直低着头没有反应,所以也就这么仓促来了。幸好他有先见之明,找了个偏僻无人的地方落脚,否则这两人的装束绝对惊骇。
不过高止这一晕也没晕多久,夙半箫用了点法子,让他一刻钟就醒了过来。
“高止,这回可能不大好走,你要有准备。”高止刚醒来就听到夙半箫这句话,等他点了点头,对方就没再给他更多的休息时间,一晃眼竟见到一束白光,耀眼得让他连身周的人都看不清。
那时候高止脑袋里空茫茫一片,宛如定格。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听夙半箫说了一声:“还得等等。”
思维就像是生锈的关节,他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这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时间是否流逝,总之高止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所在。
一个女子的闺房。
等到意识回笼,高止才发现自己被夙半箫牵着走进了里屋。
这是要去吓人家小姑娘家吗?高止想。
女子的闺房透着一贯幽闭的阴暗,内室几乎不透光,只燃着一烛微弱的灯火。室内装潢有少女的味道,色调偏亮,显得有些活泼,空气中散发着幽幽的香。
直到看到那女子,高止才知道这里是城主府,而眼前的姑娘,是不久前死去的铃琅。
铃琅坐在床上,眼睛呆呆的望着前方,可却不像在瞧着那嫩黄的床幔,她目光飘得很远,却不知在望着哪儿。
可是夙半箫和高止一出现,铃琅就发现了。
“大人,你们是带我走的吗?”高止甚至能从那声音中听出些许期待。
夙半箫亮出他那把鬼刀,刀锋在烛光的映衬下泛着黑,铃琅见了,竟闭眼笑起来。
“大人,我记得人死了,就会把过往的事回顾一遍。”铃琅的睫毛颤了颤,又说,“可是我喜欢的那个人,我总记不起他的样子。即使到现在,我也回想不起来。”
夙半箫的刀又缩了回去,声音沉沉:“铃琅,你于世间还有留恋,为何要呼唤我等。”
“大人,如果可以的话,请听我说一个故事。”铃琅此刻的声音过于温淡,不像夙半箫先前听过的活泼。夙半箫沉默立于原地,双手放于鬼刀刀柄处,看起来像是默认。而一边的高止不明白这里面的事,只好沉默着什么话都不说,也什么动作都没有。
不过铃琅也没有等待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起来:“那个人,真的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的一个人。小到我那时候的事几乎全都忘了,只记得他。”
“而那个故事,听起来就像梦一场……”
那是个权贵世家,荣华盛宠,看上去那里什么都不缺。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那里面的所有人,都缺了心,没有一点人情味。有人说,正是因为这些人的不近人情,这个家族才得以繁荣。人们说,铃家是帝君的走狗。
可是没有心的一个家,又怎么会恬着脸,巴巴地往帝君身边凑?
铃家是没有心的,做什么事都狠。所以天元历九三七年,帝君倒台,天下大乱,铃家变成了众矢之的。那年,铃琅四岁。
一把火烧尽了整个府邸,冲天的火光烧红了她睁大的眼。她这个年纪,比懵懂略多些,而作为铃家之子,她知道的远比她同龄人多。
可四岁便是四岁,这么小的年纪,实在难以生出什么复杂的悲伤感怀。
铃琅有个哥哥,比她大二十来岁,听说早年便与铃家脱离,离家时她的哥哥说:“这个家每一寸空气都污浊得难以呼吸!”
那时她还没出生,可她出生后爹娘也从未提起过这个叫做铃云的哥哥。听别人说,她两岁的时候,她的哥哥凌云满身狼狈的回家,而她的爹娘什么也没说,仿佛那个人,他们随他来,随他走,毫不在乎。
据说,凌云在外头几年的流浪,让他变了不少。当初那个气冲云霄义薄云天的铃家大公子,在人世浮沉中变得沉默内敛。
当年有人说,铃家出了个血性公子,一个不再没有心的铃家之子。
然而意外的是,回家的铃云,跪在铃家府门前,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十步一叩首,宣誓般说道:“我以我是铃家血脉而光荣,我以我祖辈骄傲为荣,我铃家没有孬种走狗,我铃家人有血有肉!铃云不跪天地,不拜鬼神,吾不孝,跪谢亲恩。”
听到这番话的人不少,大庭广众下做这样的事,铃云丝毫不觉得羞躁。这几年的流浪,倒是把一个放浪不羁的少年郎,打磨成坚毅而有担当的男子汉。
就连最后铃家倒台,铃云也没有逃避。
一去兮不归,死直兮无悔。
然而当年两岁的铃琅,对于这个半路来的哥哥的第一印象,源于父亲那声冷漠至极的呵斥:“丢人丢够了吗?”
铃云或许还是太过年轻,他不明白自己这样做究竟错在哪儿,被呵斥后就白着一张脸,嘴巴死死抿着,什么话也不说,直愣愣地跪在地上,也不站起来。
而那一跪,便跪到深夜。
有人说铃家大公子七年游历,却游出了一身官调调儿。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铃云那些话,只不过是为了重回铃家。
虽然铃琅不知道这外头传的流言,可作为铃云唯一的妹妹,她知道其他的事。
是那一晚,深夜里寂静无人的时候,她那个威严如山的父亲,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府门前岿然不动的铃云。
“铃云,你为何回来?”他不像一个父亲,说话的声音以及说的话都是冰冷冷的,没有掺杂丝毫情感。
原本闭目的铃云猛然间听到这话,身躯一震还有些细微的颤抖,毕竟这一跪没有半点水分,然而他依旧跪的挺拔。
“因为我是铃家人,父亲!”他扬起苍白如纸的脸,没有半分怯惧的回望着父亲,“我不能逃。”
那个人隐在月光下暗沉的某色更深,末了却只牵出一道叹息:“既然如此,那便回来吧。”
他伸出手去,那只手上布满粗糙的茧子,让铃云有些反应不及。
“回家吧。”父亲的声音蕴藏着苍老,带着岁月划过的痕迹。
铃云握住那双伸出的手,依靠着那只手才能勉强站起。此时的他,几乎没有了站着的力气。
而那双干燥温暖的手传来的力度,微微让他感受到某种隐忍而沉默的东西。这么多年都不明白的,仅仅就这一刻,铃云才感受到那人作为一家之主和父亲的执着。
铃云虚倚着他,手中扣着的力道重了些,又像是下定决心般说道:“父亲,我不逃,我不能逃。”
父亲没有回答他,却说了另外一件事:“今日那个抱你的孩子是你的妹妹,既然你一定要这么做,那就好好对她,至少最后不会和我们一样……”
那个孩子——
那个在他被斥责后冲上来拥抱他的那个孩子?
他抬头,眼睛却撞进一对幼鹿般的眸子里。
那是个很小的小孩,小的像豆丁一样,但铃云觉得她极有灵性,那眼中转动的水光就像九天之上的银河。
那小孩攥着门沿,却直愣愣的盯着他。
需要怎么做,才能让这样精灵般的人儿,于乱世中存活下来?
那一对视之间,铃云的脑海里就唯独停驻着这个念头。
不过父亲的声音把他从失神中拉了回来:“铃琅,这是你长兄。”
……
铃云总是说,铃琅是他的惊喜。
铃云七年不曾归家,而回来后,这铃家大公子就专门黏着铃家小公主铃琅,他俩几乎日日待在一起,就真像铃云说的那样,铃琅是他的惊喜。
原先跟着铃琅的嬷嬷被铃云赶走,甚至那些顽固到死的教习女官,都被他毫不留情地赶出铃府。
铃云手把手教她写字,从写字到认字,从认字到读书,从读书到讨论,所有男子才会学的书籍,铃云都摆到她的面前。铃云把铃琅的玩乐时间几乎全部抽离,但他总是耐心的哄着她,教她读书,从初晨沾露到日薄西山,他俩就待在那亮堂的书房里,却比日光更静默。
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两岁的孩子来说,着实残忍。
只是,和铃云不同的,铃琅生来就带了铃家的淡漠,几乎没有什么事能够让她上心。铃琅没有什么多余的情感,那些时间里,几乎是铃云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她是个没有心的人。铃云曾这么想过。
他觉得又欢喜又悲哀:欢喜铃琅的心不会受到伤害,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会大喜大悲,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有大起大落,至少能活的安稳;可是同样,这样的她难以感觉到快乐,甚至会觉得无趣,如果这样的话,他这样剥夺掉铃琅的童年,去教她如何一个人活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时间太短又太长,总觉得愧疚,却难以补救。
可他回想起如水月光下那个攥着门沿的那个小孩儿,望着他的那双眼,湿漉漉的像丛林深处的鹿,空灵而纯澈。那样的人儿,让人一望见就痴迷。
然而让铃云真正痛苦的是,他正在亲手将一汪透澈清泉染成浊世的灰。可是他必须告诉她,这个世界并非是想做什么做什么,没有话本里那么美妙,却比话本更加戏剧。她未来将会遇见什么样的人,她未来要如何以铃家之子的身份存活下去,她会在多脆弱的时期遇上生离死别之苦,这所有残忍的事,他都必须告诉她。
他想,孩子终究是孩子。他们还没有那么深的情感,如果他死了,她应当不会哭。孩子都这样,他们没这么多复杂的感情。
正因如此,铃琅比任何人都要更早的认识这个世界,即使尚有懵懂,却比别人明白的多。而铃云似乎就像在逼着她,逼着她在短短时间里,成为大人。
铃云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铃琅身上,把他二十余年学来的东西,以及七年的所见所闻,全部塞到铃琅的脑袋里。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铃云从来不把所谓规范强加到她的身上,他不教她什么是礼,从不刻意规范她的姿态,不愿矫正她的提笔,更不愿斥责她,这是凌云唯一能给予她的自由。可是铃琅却习惯去模仿他,会模仿他挺拔如松洒脱狷狂的字迹,会模仿他自成的气度与修养,会模仿他温柔的微笑,会模仿他发呆时的捻指,甚至会模仿他看人的神情。
那会儿他常常道歉,甚至抱着她眼中含泪:“铃琅,铃琅,哥哥不想让你变成这样,但是我们没有选择。铃琅,等你获得了自由,一定要知道保护自己。还有,你一定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快活。”
他屈膝蹲在她面前,这样的姿态和话语让他显得卑微。可是铃琅依旧喜欢他,这是铃云不知道的事,而这喜欢来的也毫无理由,温淡而浅,却又弥漫于四肢百骸。
铃云最常说:“铃琅,对不起,或许还有时间,我可以陪你玩儿。”
只是这个时间,她始终没有等到。
一年的时间,不长不短,却是凌云的限度。
还在铃琅三周岁前,铃云就变得很忙碌,有时铃琅一天都见不到他一眼。
铃家人丁稀少,偌大的府宅显得空旷而冷清。这样的地方需要孩子,这种具有无线生机的生物往往彼此吸引,让人忘却某些难以拒绝的孤独。因此不知何时起,铃府变得太过热闹,与往常冰冷寒凉的气氛格格不入。
出人意料的是,铃琅从来不属于这热闹中的一员,她一天到晚便是看书,有时会发呆走神。望着窗棂附近泄出的光,一看就是一天,就好像所有事情都忘记去做。
她拥有着作为一个孩子不该有的温静,而这份温静使她与这铃府中所有人都相隔甚远,就算是后来的非常时期,她的这份温静也没有变过。
可说实在的,当大火燃尽,她眼中的火光褪去沉淀成黑泽,她才意识到自己只不过是迟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