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琅说了很久,而人的一生有多长,即便是短短的两年,也有足够的戏剧以及无法忘怀。她回想往事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前方,可眼中焦距却不知落在何处的远方。
天色居然渐渐转亮,房间里燃着的油灯几近枯竭,微黄的火焰跳的更加剧烈。
她只说了那时候的事,比十八年更加久远,或许二十年,或许还要更多……
铃琅于城主府似乎没有多大印象,而那之后的事一句也没有提起,甚至她对这里有些别样的冷漠。
“铃琅,弥留之愿何为?”夙半箫的声音沙哑而沉,真有点像阴寒地狱中走出的索命无常。
听到夙半箫的声音,铃琅突然惊醒,视线猛转过来,盯着夙半箫和高止看了半天,突然又勾起一个诡异的笑容。
“你们是什么人?”铃琅冷笑。
夙半箫语气不变,沉沉说道:“渡佛之人。”
只不过这句话但也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不是所谓的黑白无常,单纯的只是人而已。
可一会儿铃琅就看出了夙半箫的身份:“你是城主救下的那人。”
他没想到这泉襄城里最通透的人,竟是这个行为举止有些古怪的女子,他也不辩驳,只是压抑的声音中牵出了一丝笑:“我以为,你会把我当做逆鬼。”
铃琅摇摇头,疲惫的闭上眼睛,而她的声音显得更加疲惫,有着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那是他们的爱恨,与我无关。”
是了,因为是局外之人,所以看的清楚。何况这个女子,有着寻常男子都没有的淡漠,这样的人,心中实在难以装下他人,即便是亲情与血缘,也难得在她心中留下痕迹。可终究还是有这样的人:她的父亲,和她的长兄。
“你说你通晓过去,那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夙半箫不动声色的问。
而铃琅却像是没听到一般,连眼皮也没抬,安静的闭着眼仿佛已经睡去。
不过夙半箫依旧站着等着回答,时间静默了许久,铃琅那清冷的声音才响起:“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
她的话半路停下,顿了很久,才又继续:“帮我个忙,带我离开这里。”
“带你走我能有什么好处?”夙半箫说的漫不经心,看上去兴致缺缺的样子,“现在我可是正在被通缉。”
铃琅翻身下床,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夙半箫面前,她靠的很近,鼻尖翕动像是在嗅着什么。这样的行为总给人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一如最开始夙半箫对铃琅的那种轻微的反感。
铃琅说的她那些往事,夙半箫全当故事听。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离奇的事,他听得多看得多也经历得多,何况铃琅讲的也并不完全真,那么久远的事,能记得零星半点就不错了,哪里能有这般的细致。何况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哪能有她故事里那么惊心动魄的情感。
这样半真半假的回忆,连她自己都被蒙在鼓里,时间最是磨人,消磨容颜,消磨记忆,却最是磨人心。
或许她有些事没有说错,她的确有些病态,只不过症状较轻,半是清醒半是迷。
铃琅眼神里有种异样的魔力,她薄而透明的嘴唇微微张开,说出的话极尽诱惑:“沨,我可以替你得到天下。”
夙半箫眼睛一眯,遮掩住心中的疑惑,笑道:“铃琅,你凭什么有这么大的口气?”
铃琅不喜不怒,淡淡说:“因为我是铃家之子,沨,你知道初代的才华。”
这下夙半箫是真的笑了起来,只不过声音依旧沙哑,不像是伪装:“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天大的本事,原来只是仗着你那份血脉……”他停顿一会,眼睛里有让人很不舒服的轻慢,继续说道,“铃琅,你这样做,是想重蹈你父兄的覆辙吗?还是说,这只是你诓骗我的权宜之计?”
“我不会重建铃家。”铃琅像是看不出夙半箫眼中的嘲讽之意,不紧不慢的说,“我只是想要离开这里,别无所求。”
夙半箫挑眉:“有什么样的理由让你非得离开这里不可,甚至做出这样的牺牲?铃琅,我不喜欢逼迫人,你这不甘不愿的样子让我很为难。”
“我没有。”铃琅辩解,却又有些不敢去看眼前这人通透的眼神,“我想去做的,在这里始终做不了……”
铃琅身体微微侧开,躲到高止那一边,她垂下眼睑,想要避开夙半箫那让人无处遁形的目光:“那一次被人贩子抓走,我其实没有出什么事,什么被扒光了衣服都是子虚乌有的事,那是另一个人。”
她有些犹豫,似乎纠结于要不要继续说下去,最后下定决心般直直望进夙半箫眼里,声音沉沉像是换了一个人:“我逃出来,却到了地坟。”
地坟是什么样的地方,或许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知道。人死入殓都是经过要官府,记录下生卒年,收进官府的档案,才能把人接出来,然而这些死者家属大多不知道,他们拿的往往只是枚空棺材,那里面死去的人早已被丢入地坟。无论此人生前如何荣耀富贵,死后依旧只能葬于这无人知晓之地,被虫蚁噬咬只余白骨。
地坟里不知藏了多少尸首,那尸腐味冲天,捏着鼻子也让人作呕,何况这里是所有上位者心照不宣的秘密,位置隐秘几乎不可能被找到。
要说从窑子里逃出来却逃到地坟,这就不得不让人深思。
“那里很难闻,”铃琅皱眉,眼中是藏不住的厌恶,那里的味道是岁月无法冲刷干净的,“而且全是白骨。”
“不过也是从那时,我才知道我自己的特殊。”铃琅突然看了眼旁边一直站着不说话,扮相奇异的高止,像是有些不大高兴他的存在。
可夙半箫什么都没说,她也不好开口赶人,只能继续,“从那些白骨里,我能知道过去。”
说到这铃琅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她仰起头望向窗外偷偷爬进来的阳光,脸上浮现出深刻的寂寞和自嘲:“当年风华绝代的初代,不还是腐烂在地坟里,曾经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还是那么卑微的死在那样的地方。”
夙半箫突然插话进来,打破了铃琅难得的感伤:“没有人死得风光。”
他并不是安慰她,只是称述事实:“人从哪里生便从哪里死,生于何处死于何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向往何方。你铃家初代一生活得风光,作为一个人,他不亏。”
“是吗?”铃琅有些愣神,不由自主的问道,“沨,你会死吗?”
意料之中没有回答。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处境,继续了先前的话题:“地坟有那么多尸骨,我几乎知道了全部的事,包括你的……”
她说着说着突然又沉默,像在思考什么事,夙半箫过了很久才听到她继续:“但是有很多空白,关于我们术人的。”
“我喜欢人的骨头,我想要研究过去,可这里的教条不会允许我擅动死人的尸首。”她看回夙半箫,“我长兄曾说过,想要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害怕不必拘束。可真相并不是这样。”
夙半箫退了一步,在身边椅子上坐了下来,撑着头说着:“可你也知道,你离开泉襄城,依旧会走进另一个牢笼。人总有无法做到的事,总会有拘束,谁都逃不开,何况是你。”
“我知道……”铃琅情绪低沉,却还是勉强辩驳,“但我相信跟着你会有更大的自由。沨,你现在不是逆鬼吗?既然都是亡命之徒,还会有什么值得顾忌?”
夙半箫神情突然淡了下来,眼底渗出浓浓的无趣:“正因为亡命天涯,所以惜命。铃琅,这么多年,你还不懂吗?”
说着夙半箫又揭下面具,露出那张疤痕嶙峋的脸,嘴角勾出恐怖的弧度:“何况我真不明白你们一个个怎的都把我认错?至始至终我都没有承认过我是刘照或是你口中的沨。我说过我是夙半箫,之前从未见过你的某人。”
夙半箫看着铃琅脸上的不可置信,复而轻笑:“我倒是很好奇,你为何笃定我是你口里所说的沨,随随便便诓你两句你就什么事都说了,该说你没戒心还是太自信?”
铃琅的脸色白的很,眼中墨色翻滚,神态有些疯狂,一直捂着耳朵摇头。
她喃喃出声:“不可能,你的味道不会错……”
夙半箫眼睛闪了闪,哄着她问道:“你的能力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惊醒了铃琅,她突然变得冷漠,抿着嘴不说话。这时她又给人一种与先前截然不同的感觉,像是换成了另一个人。
夙半箫终于见识到了她的病态。这的确是个疯子,只是尚且清醒。
这时候铃琅的声音变得极清极冷,声调都像是换了个人:“夙半箫,我们做个交易吧。”
这个铃琅倒是接受的很快,什么多余的话都不说,只是道:“要么你和你身边那位杀了我,但你们想做的任何事都无法如愿;要么与我合作,我可以做内应。”
夙半箫想起铃琅死后城主并没有什么反应的传闻,不由有些好笑:“铃姑娘,你为何总是这般自信?你真以为你在邵阳心里占了多重的位置?”
夙半箫眯眼笑着:“你不过是一个女人,别说你在他心里比不上他的母亲,甚至比不上他恨了那么多年亲手杀死的邵无言。”
夙半箫笑的眉眼弯弯,可脸上的疤终究让他的笑显得更加狰狞,不过这些倒也不必在意,他本来就不是爱好皮相之人。
可这笑落在铃琅眼里就显得过分刺眼,她骨子里流着铃家的血,当然有铃家那种天生的骄傲。
她后退一步,随手抚弄着袖间流苏,姿态清雅矜贵,而面上也端起了笑,不够亲近却不显疏远,颇有贵女风范。
她望着夙半箫的眸子再也不躲不闪,气势逼人地说:“我可不曾把赌注压在一个男人身上,若要杀我,你不妨试试。”
铃琅这样的转变不可谓不大,夙半箫恍惚想起铃琅死后的场景,错开铃琅那双黑黢黢的眼睛,随手拖出一把椅子坐下,对她说:“可惜你的确会死掉……死后你被人放在在水晶棺里,身边摆满白色的无名小花,画着你姑姑的妆容,美丽的微笑着……可即便如此,邵阳也不会多看你一眼,我想做什么,依旧可以继续。你自己也说你通晓过去,却辨不明未来,不是吗?”
铃琅脸色一变,却听夙半箫说道:“高止,你是从七重阁里出来的,还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杀了她,让我看看你的本事。”
原本现在一旁作壁上观的高止突然被点名,有些不太明白夙半箫的意思,眼前的铃琅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了她算什么本事。
“她是术人。”夙半箫提醒,却好像藏了什么更深的意味。
高止反应过来,点了点头,便开始处理了手中的事。
夙半箫抿着唇,看着高止一掌把铃琅劈晕,微微皱眉,却是什么也没说。
……
夙半箫留了高止,戴上面具先走了出去,一直沉默在他身边的邵无言忍不住了,问道:“王,您为何要这么做?”
“你在害怕什么?”夙半箫反问,他现在不仅能够感知到这些一叶文的存在,甚至能够感觉到他们的情感。倒是这所谓“无”的力量,他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王……”邵无言犹豫,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夙半箫笑了笑,倒没有像之前那样,他声音有些疲累:“邵无言,你是害怕我做多余的事。你害怕你辛辛苦苦用死维系起的关系被我的任性毁于一旦。你害怕你放弃此后所有再世为人的机会,却只能换回一个悲剧。你害怕如果你相信我。会让一切万劫不复。你害怕的这些事,其实我差不多都知道。”
“王……”邵无言并没有反驳,他心中想的这些事和夙半箫说的没差多少,他看不懂夙半箫在做什么,甚至根本无法想象他制造现在这个局面能获得什么好处,夙半箫做的事实在有违常规,他不信任也合情合理。
但是夙半箫也曾因为他而忍受了二十八道酷刑,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愧疚因而不忍责问。
但说到底,这里也没有他这个已死之人说话的资格。
夙半箫笑的有点凉,突然想起曾经阿五的埋怨:“夙半箫你怎么就这么贱骨头,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失去这么多得到了什么?别跟我说你是什么无欲无求的大圣人!”
他自认为不是,但现在看起来,真有些像圣人。他实在不喜欢听那些人的故事,也实在不愿涉及他们的事,但为什么从来都拒绝不了?
这不就是贱骨头?!
夙半箫渐渐没了笑意,看起来很是疲惫。这满溢而出的疲惫就像一只瘪掉的气球,泛着过于膨胀的苍白与褶皱,几乎没有再吹起来的力气,四周都是透不进光的孔,曾经的热情就像这气球中的空气,越心慌,流失的就越快。
留间似乎就只是冷冷看着,他知道万耳的能力,也知道他会失去什么,相对于邵无言单纯的敬重,留间对夙半箫更多的是怜悯。
什么万耳,世间一可怜之物罢了,不属于此世亦不属于彼世,被利用得彻底,还甘之如饴。
邵无言却问:“为什么要杀了铃琅,她只是个可怜的孩子。”
“你知道她多少?”夙半箫虚虚倚着门沿,语气略带嘲讽,“她不过是你受人所托带回来的一个四岁女婴,所以你觉得她无害?就她所说的那个故事,你说,那个把她带出来的沨又是谁呢?你最开始见到她,她可是一个人现在府门前哭着,就这点来说,她那个故事能有多少可信度?”
“不管怎么说,她来泉襄城之后也只是个小孩,从来都很乖巧。”邵无言为她辩解。
“呵,”夙半箫眼中溢出悲哀,唇齿之间只余一抹冷笑,却再不多说。
铃琅的话完全不可信,她所说的事除了她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谁又知道她是真是假,何况像她这样的人怎么会放下心防,将这些隐秘之事说给外人听?
“王!”邵无言有些纠结,最终下定决心,“王,停手吧,不要再伤害无辜之人了!”
“无辜之人?”夙半箫声音凉的沁骨,只听他说道,“邵无言,这里没有无辜之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最为无辜的是他吧,什么城主,什么铃琅,什么照鬼,什么刘宪,什么十八年前留下的烂摊子,跟他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他并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差了一个解释。只要他将他要做的事全盘托出,邵无言必能理解。
可凭什么?
凭什么他要解释?他夙半箫又不欠邵无言什么,分明是邵无言有求于他,凭什么不信他,还要他来解释?
明明是已死之人,却非要逆天而为。这才刚刚开始,付出这点微不足道的代价,反而要来埋怨他?
还真是正人君子,心里装的满满都是慈悲……
呵,既然慈悲,为何不就地成佛,非要来招惹他?
这一个个都是“无辜之人”,反倒是他心狠手辣,两面三刀了?
也是,恐怕在这邵无言眼中,这泉襄城里每一个人都得他珍视,倒是他嘴里口口声声称着的“王”,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之人。求时且求,退时且退,好不潇洒!
还真当他夙半箫贱命一条?
夙半箫的面容变得淡漠至极,灰黑的眸子半垂,像是装不下任何情绪。可那神情又好似悲极,透着浓浓的厌世之气。
饶是已经成为一叶文,情绪情感都浅薄冷漠的邵无言都看得不忍,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还是作罢。所幸他没有形体,这幅犹豫不决的模样也不会被看了去。
“你当如何?”夙半箫抬眼,往虚空的某处看去,那眸子里什么都没有,甚是寡淡,“当初求我出手,如今后悔了,求我收手是吗?”
说着,他便收回了视线。
是啊,分明当初求人的是邵无言,事到如今,凭什么有求于人还不信他?
凭什么……
……
这三个字就堵在夙半箫的心头,随着满腔的怒气一直窜到喉咙,可也就只是哽咽在那里,上不得,下不得。
骄傲这东西,真是一点用处也没有,却偏偏这么多人拽着不放,不惜代价。
他只差一个解释,或许只三两句就能把误会解开,可他偏不愿!
说他不通世故也好,说他少年意气也罢,他这么做,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成全,给那无处安放的“恨意”一个解脱。
夙半箫闭了闭眼,舒缓了喉咙深处堵着的那口闷气,说道:“那好,邵无言,我只要你一句话,你真不再继续吗?你若信我,就别再说这样的话,也不要再问;可你若是不信我……”
他自嘲一笑:“那就到此为止吧,你我再无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