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百炼抱肩斜靠在店门口，皱眉看着零零稀稀的人从不往这家店看一眼。牌匾上客随居三个字显得尤其寥落。若是一两日如此，他大抵还觉得是因为那两日生意不大好。可连着好几日如此，他便心中不解：“既然没生意，还招什么跑堂？”之前还以为是自己昏迷所以听不到下面的声音，或者就是他们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不过转而一想，小妮子说这家店在江都有名大抵是因为这家是黑店，所以每日几乎都没有开张，路过店门口的人也是屈指可数。
而这家黑店，他却要待三个月。
实在是无聊得紧。
“唉……”转身准备去厨房要点水喝，这日头也忒大了些。才走了两步便瞧见小妮子不怀好意地凑过来，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这小妮子在这地方简直就是土霸王，得所有人都顺着她才开心。于是一拧弯眉怒道：“你退什么？！”
邢百炼挖了挖耳朵，翻了个白眼，挤出一个笑来：“小姐有何吩咐？”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木三娘说得对，他如今的功夫打不过小妮子。这小妮子也不知是师承何处，竟然小小年纪有如此修为。若是木三娘所教，那么木三娘的功夫则是愈加深不可测。
千春虽然恃宠而骄了些，可是脾气也是来得快消得快，邢百炼给她一个好脸色，哪怕明摆着是做给她看的，她也能乐呵呵受着，先前的仇怨一笔勾销。
于是小妮子道：“你也看到啦？我家店生意不好呢。”
邢百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难不成他还有什么法子不成？他打架是一把好手，可是从未做过生意。“先前你倒是说你家店在江都有名的很，难不成是有名的没声音？”
摆明了挖苦讽刺，小妮子却是当没听到，依旧笑着说道：“主要是石头叔不大会做饭，我爹爹做饭好吃，以前是他在厨房掌厨。可是爹爹那张脸你知道的，方圆十里的女人都能给勾搭来，我娘哪能许我爹招来这么多烂桃花啊，于是打断了我爹的双腿，大厨换成了石头叔。然后我家生意就一落千丈，到了现在，真真门可罗雀。”
“你爹的双腿是被你娘打断的？”邢百炼一惊。随即有些怀疑，哪家儿女如此说道自己爹娘？
可惜小妮子眨眨眼，目光甚是清澈，没有丝毫说谎的痕迹，又补充道：“是啊，我爹这么跟我说的。”
邢百炼暗自哆嗦了一会儿，悄悄瞥了一眼在角落里默默坐着品茶的木三娘，对上那道冷漠的视线后，立刻转开。硬扯开一抹笑：“所以你想我做什么？”总不可能是为了让他对她娘产生惧怕而说的这些。
“我们家店也太冷清了些。”小妮子低头，神情有些落寞。
“我不会做饭。”邢百炼立刻拒绝。
“你出去找个。”小妮子立即提出第二个方案。
邢百炼一阵惊讶：“我可以出去？”
“为何不可以？晚上回来就成了，否则我娘想找一个人，你是跑不掉的。”
激动的心被泼了一盆凉水，一颤一颤。还以为这是一次机会可以离开，哪知道……不过整天待在这里也忒没意思，出去走就出去走吧。
“好吧，我出去找找。不过得想个招人的告示，你会写不？”
小妮子摇了摇头。
“还真是没用。”邢百炼小声嘟囔了一句，在小妮子提拳砸过来之前，立刻道，“我这就去寻，有什么要求么？”
“唔……不要男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赵千春顿了许久，才道。
“为何？”邢百炼诧异。
“我爹是个醋缸子，见到我娘跟哪个男人走得近，他就非得去搅合一番。念你长得不错，你可得小心了。别看我娘凶得跟个母老虎，其实我爹也很可怕的。”
那日交谈中，他算是知道了，木三娘没有跟赵三水成亲，可他们二人明明就是情人，如此的关系有些奇怪。
邢百炼沉默了一会儿，只问了一句：“那他们为何不成亲。”
只见小妮子眸中精光一闪，饶有兴趣道：“听我爹说啊，他们早就成亲了，只是后来呢我爹对不起我娘，我娘一气之下就把自己给休了，远游在外，再也不愿瞧我爹一眼。江湖中历练许久，我娘便练成了母老虎，我爹这会儿巴巴赶上去，可受尽我娘折磨了。但我爹是谁啊，想拿下的人哪有拿不下的，看我娘还不是跟我爹回来了，只是我娘再也不答应跟我爹再拜一次堂，也不许我爹唤她娘子。”说着还故作老成叹了口气，末了意犹未尽道，“欲知后事如何……”似乎就欠了手上的一块惊堂木。
邢百炼抽空偷瞄了一眼木三娘，见木三娘盯着千春的目光有些不善，便了然了，后头那些浑话也就没太在意，只在她说出那句“欲知后事如何”后忍无可忍打断她，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话本段子，竟然套用在自己爹娘身上。”
小妮子煞是委屈，扁了嘴：“人家是从爹爹那里听来的，好不容易不诓你一次，你竟然也不信我。”
小妮子一向话多，说起来滔滔不绝，这会儿一人默默低着头，在那儿伤心。邢百炼心中的愧疚感被揪了起来，又偷偷瞥了木三娘一眼，木三娘果然准备走过来，邢百炼立刻道：“我带你出去找厨子好不好？还有什么要求？”
小妮子瞪着他，眼中竟然快要有泪水出来：“你以为我是装的吗？”
惨了惨了……若是木三娘看到她女儿被他给弄哭了，现下他连她女儿都打不过，更遑论木三娘本人。脑中又莫名响起小妮子道“打断了我爹的腿……”，心中一颤，轻微地哆嗦一阵。若这是真的，她能对她丈夫下如此狠手，可见她不是什么好惹的主。眼前这个将哭未哭的小妮子，更得伺候好了。
“没有没有，我信你。”话说出口，邢百炼仿佛找到了一句特别好用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信你。”
小妮子果然破涕为笑，拉着他的衣袖，尤为乖巧：“那你带我看戏去。”
此时木三娘正好走到面前，目光犹疑地在两人中间打转，最后停在千春身上，问道：“你这副样子倒是可爱许多。”
木三娘武功高强，隔了那么远他俩的对话当然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这句话出口，倒像是警告千春一般。千春也是听到这句话，拉着他衣袖的手狠狠一拽，不开心了。邢百炼只好干笑了一声，道：“老板娘……”
木三娘狠狠瞪了他一眼，邢百炼看人眼色方面还是机警的，立即改口：“三娘，我带千春出去看戏？”
木三娘点了点头，末了再加了一句：“好好管着点千春，别让她惹事。原本让你留下来也就是让你帮忙看着些千春。我与三水都没空照看，千春一人无聊得紧。”
言外之意，这店子生意，不用你管。
不管正好。
“那三娘我们出去了啊。”立刻拽着千春往外头走去。
一大一小姿势奇怪地走出店去，二楼坐着轮椅的赵三爷目光略微闪烁，唤道：“三娘……”
木三娘转身抬头瞅了他一眼，冷然：“我不会改主意。”
赵三爷扯了扯唇角，无奈地笑了：“你一向很倔。”
木三娘轻轻笑道：“那又如何？”足尖一点，跃到赵三爷面前，揪住他的衣襟，这姿势其实很狼狈，偏偏赵三爷唇边清淡的笑让这狼狈变得如此无关紧要。
这么多年，他的俊美依旧会让她微微失神。
只是稍稍愣了一会儿，便想起来要说的话：“你最好别跟我玩什么花招，否则，后果自负。”
赵三爷果真皱眉，一双冷清的眼眸突然暗沉下去：“你知道……”
“来日方长，你若想继续玩，我便陪你玩。”木三娘微笑着，语气三分凛冽。将手松开了，好好理了理他的衣襟，唤来石头，将他抬了下去。
石头将人抬下来便默默地退到一旁，木三娘走过来接手。
“想去哪儿？”
语气温和，仿若那些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过。
“喻恪自上个月起，便一直邀咱们去飞鱼庄，难得今日千春不在身边，便去瞧瞧吧。”
“恩。”
飞鱼庄百年前也不过是个小门派，因着武功路数有些奇怪，一度被打为邪魔歪道。那时的飞鱼庄还在青城山中隐居，与外人并没有太多接触，飞鱼庄便更是被传得邪乎。
可是飞鱼庄名字取得好，鲤跃龙门，某一年的武林大会飞鱼庄的小子走上台去拿下了个武林盟主，对着各路英雄豪杰笑道：“日后这飞鱼庄的名声可得改改了，不能再传邪魔歪道。不然邪魔歪道成了武林盟主，这中原武林不全是邪魔歪道了么？”
而后这个小子也就是当时的飞鱼庄庄主喻长辞一声令下将飞鱼庄迁来了江都城，并且敞开大门开始收弟子。俨然要将飞鱼庄做成江南第一大派的气势。喻家子弟也是争气得很，从喻长辞那一代开始，武林盟主的位置便再也没有让给别的门派。飞鱼庄也就渐渐成了中原武林名望颇高的大门派。
只是到了喻恪这一代，他这个武林盟主便做得有些毁誉参半。
他少年成名，当时跟他爹一起在武林大会上争夺武林盟主，最后被他爹败在他手上，羞恼之外还有自豪。少年得志日后多是骄纵，可喻恪少年老成，年纪轻轻便能让武林中人信服，只不过偏偏十数年前他居然投诚了朝廷。一时之间武林大乱，各自为政。幸好喻恪手段够凌厉，召开武林大会如此这般剖析利弊后，不服之人也都被驱逐出了中原。
只是从此他的名声中多了一个趋炎附势。
飞鱼庄门口的守卫瞧见来人，相互对视一眼，便进去一人飞快跑去通报，而另一人赶紧迎着赵三爷进门。
赵三爷微微讶异地瞧了他一眼，他回了个憨厚的笑，道：“庄主这两日有些事情在忙，吩咐咱们若是瞧见三爷便直接迎进去，万不可怠慢。”
赵三爷笑道：“有劳。”
几人相见在齐云轩，离前厅有些远的小院子，景致倒是整个飞鱼庄最不错的地方。
喻恪一走进这里头，瞧见赵三爷，便微笑颔首道：“赵三爷。”
赵三爷微微点了点头：“上个月你便邀我们来，我们却拖到了现在，倒是有几分不大好意思。”
“无妨。恪请二位来，不过为一事。”
“可我们如今才来，莫不是耽搁了？”
喻恪倒是笑了笑：“那件事并不急，只是恰好两位今日来，倒是有了另一件事。”
三人谈事情，向来没有旁人在场。桌上摆着酒水，便只有木三娘斟酒。
喻恪拿过面前的酒杯，莫测地一笑：“三娘为恪斟酒，不胜荣幸。”
木三娘淡淡回了个笑便坐下，道：“另一件事是何事。”
“邢百炼在我江都城内杀了三十余人，多为恶人，本是江湖上的规矩，江湖朝廷井水不犯河水，然而官府却查了起来这件事情。十余年前恪投诚于朝廷，朝廷这些年管得似乎愈加宽了些。”
木三娘皱了皱眉：“瑞王，想牵制你们？”
“是。当年二位可是留下了个后患啊……”喻恪摇了摇头，苦笑，“恪本不介意这江山是姓什么，只是三爷，若是瑞王逼人太甚，恪可不大管得住那些血性的侠士啊。届时，内乱一起，鬼方起兵，二位可否寝食难安？”
赵三爷揉了揉眉头，道：“瑞王想查，想做文章，那就给他一个人查。”
喻恪一喜：“三爷愿意将邢百炼交出？”
木三娘瞪了赵三爷一眼：“不行。”
赵三爷拉过木三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对着喻恪道：“邢将军在何处？”
“上月回京述职，兴许过两月还得回玉门关。”
“修书一封，给邢将军，便说此地一夜惨死三十余人，或有乱事起。等他前来，便将邢百炼交由他顺着路带到玉门关去。此事，便当此终了。”
喻恪满面笑容，从兜里掏出一纸书信：“写倒是写好了，只是还请三爷或者三娘落个款？”
赵三爷淡淡瞥了他一眼：“你的面子他会给的，不必等到我们。”
喻恪只轻轻又从一旁拿出笔墨来递给赵三爷与木三娘，笑道：“只不过二位更有保障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