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是长江的支流,她清清冽冽地从长江的怀抱蔓延出去,哺育着江汉平原。
汉江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汉江是鱼米之乡。古谚:“沙湖沔阳州,十年九不收;收了,狗都不吃糯米粥。”
汉水又叫沔水,沔阳即是汉水之南。汉水之北有天门,汉川。---古有天、沔、汉一家之说。
盏子河从汉水的怀抱走来,蜿蜒在沔之阳。
何家塘连着盏子河,是何家村的生活、生产水源。
公元1966年盛夏的中午,何家塘生产大队第8小队队屋后的屋阴与荷塘之间,躺着一个歇晌的孕妇。
她叫周翠云,是8队队长何贤木的老婆。三十岁的她已经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即将要出生的是她的第三个孩子。
自从天热以来,队屋与荷塘之间的这一片阴凉之地就成了周翠云的避暑胜地--也就是说,她在这荷塘边已经连续歇晌三
个月了。这三个月来家务活全部由丈夫何贤木做了。她躲到这里享受着清闲自在。
何家大塘蜿蜒跨过整个村后,足有两里来长。塘中长满菱藕,夏日的熏风吹过,传来阵阵幽香。那些高低错落的碧绿的
荷叶像无数把绿伞撑开在水上,正好为那些低矮的粉或者白的荷花挡住毒辣的太阳;也有已经盛开的荷花,黄嫩的花芯
把那粉色或者白色的花片衬托得更加娇艳;那些已经长成的莲蓬以诱人的姿态挺立在荷花荷叶中,正不知今晚哪家的男
孩已经做好了来偷摘这些莲蓬的准备;那些水面上的红菱,表面上只是顶着谈黄色的小花不起眼,其实,已经结满了又
甜又香的红菱角,再过些时候,就可以采摘了;青蛙们安静地躲在水面的荷叶上,不再像晚上一样鼓噪;蜻蜓们时起时
落不知在荷塘里忙些什么;鱼虾们悠闲地在碧水中游来游去,一点不知道夏天的奥热。
周翠云在一阵阵清香的熏风中睡着了。
她梦见自己回到了汉水以北的天门娘家,走进一个又像自己家又不像自己家的地方,看到正房与厨房的夹巷里有一棵青
枝绿叶长得高高大大的栀子花树,上面开满了雪白的栀子花,真的是爱死人了。她看看并没有人,就挑上面开得最大最
美的一朵摘了下来,藏进衣兜里,偷偷地走了出来。
然后,周翠云醒来了。她有经验地没有转动头部,把这个梦回想了一遍,她很确定地知道了:她怀着的即将出生的是一
个女孩。一个好看的闺女。
因为,在公元1960年的时候,她做过一个相似的梦,也是回到娘家,在一片空旷的地上,长着一株矮黄的栀子花,上面
居然开了一朵花,栀子花树是黄瘦的,开的花虽然不大却又白又香煞是好看。她也是忍不住偷了就跑!
这一年,周翠云在喝菜糊糊的生活中生下长女何虾贵。怀孕的过程中曾经晕倒过两次。
刚生下来的时候,是一个不会动的肉团,周翠云正想叫人把她拿去埋了,亏得接生婆有经验,掐了掐孩子的人中,她居
然会皱眉,于是用棉衣包着在周翠云怀里捂了半天,居然会哇哇大哭---这闺女命大,这一年全中国出生的孩子也没有多
少,这是连大人都难以活命的大灾之年。可是,何虾贵奇迹般地来到了世上。
虾贵是一个只有长女才配用的好名字。
现在,何虾贵已经6岁了长得黄瘦多病,就像那梦里的栀子花树。可是却很听话,6岁的她已经能够帮着打理家务了。
周翠云躲到荷塘边享受清闲自在,家里的家务就是何贤木带着何虾贵在做。长子何传贵才三岁,平时也是由只大3岁的姐
姐何虾贵看着。
他们家没有老人帮着带孩子,长女何虾贵出生后只好托给邻居老人帮着带,这样就要付钱。可是,队上一年到头往往会
超支,他们付不起钱,后来,何虾贵还不到半岁,在大人出工的时候就被锁在屋里听天由命。她也是命大居然顺利地长
大了。没有落下毛病。她身体不好只是先天体质不好。
何贤木虽然是队长,但是,却也是队上最穷的。全队只有他一家住着草屋。他的家底是薄得不能再薄了。
以往的几十年里年里,何家经过了数次迁移。
都知道人搬穷,火搬熄。何家为什么要不断搬迁呢?
何家的祖籍本来在何家塘,红军闹革命的时候,何贤木的两位叔叔参加了红军,后来被国民党杀害。何贤木的父亲如果
不是跑得快快,也被斩草除根了。
只身出逃的何贤木的父亲逃到沔北天门生活,很多年不敢在老家出现,以前的家底悉数丢弃。他在天门娶妻成家,解放
后才搬回何家塘。因为故土难离,这一次又把在天门的家业悉数丢弃。
就这样何贤木的家成了最穷的,毫无家底。
好在何贤木会做小买卖。农闲的季节,队上搞副业的豆腐没有人愿意出去卖,何贤木就会挑起一百多斤的豆腐担子,走
村串户去卖豆腐,交了队上规定的钱,往往能够剩下一点钱。他们计划慢慢攒钱改造房子。
周翠云像很多女人一样,是“荒年新娘”--每当汉江闹水灾,汉江上的适龄男女就会以简便的方式速婚,男方只要象征
性地出一点聘礼,就能迅速娶到媳妇;平时有积蓄的人家,也往往在这样的年份把积蓄变成得到一个穷人家的小媳妇。
新社会不兴养小媳妇,但是1959年汉江洪涝,这里的人们还是延续了老方式;很多男女在这一年简易地速婚了。
何贤木和周翠云是其中的一对。这时候,何贤木已经父母双亡,只剩孤身一人。
何贤木心地善良,也很能干,是一把庄稼好手。做起事来雷厉风行,当队长的他被人送外号“周扒皮”,队上无人不怕
他的坏脾气。
以往,周翠云常常向同组的姐妹抱怨何贤木的脾气坏和不做家务。自从周翠云开始在塘边歇晌,大家再也不相信周翠云
的话了:公元1966年为出生人口高峰期,仅仅何家塘生产大队第8生产小队就有孕妇8人,除了何贤木因为老婆怀孩子改
性变作模范丈夫,其余的男人都没有变化,真枉了他们平时都有着比何贤木脾气好的名声。
因此,那些一如平常,在家里操持家务的孕妇们,无不羡慕着孕妇周翠云。
这一年的周翠云是无比幸福的。她的男人和这一湾荷塘给了她一生中最安宁惬意的美好时光。
当然,她不知道她的这种歇晌方式正好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胎教方式:最受益最幸福的还数她腹中的孩子。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周翠云慢慢爬起身准备回家。她一边折叠着地下垫身子的塑料薄膜,一边望向回家的路,果然,闺
女何宝贵小小的身影已经在向这边走来。队上快开工了,周翠云必须回家吃饭了。
几天后的一个奥热的夏夜,周翠云剩下了一个女孩。取名何宝贵。
女孩长得白净,健康。出生时不哭,接生婆拿煤油左右晃动,她居然会瞪着一双大眼睛赶着灯光看。
接生婆形容那眼睛是“强头眼”---江汉方言,强头就是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