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光回到住所,从自己的行囊中掏出了一个檀香盒子,乌黑得发亮,仿佛被镀了一层光,平滑的表面触摸起来有些让人不忍释手。
翻开盒盖,里面整齐地叠放着数不清的信件,黄色的信封上是“家书”二字,里面或是一张纸,或是两张。宁苍的信总不会太长,他的字里行间能够把信息传达清楚就够了,从来没有一句“多吃饭”或者是“记得添衣服”之类的寒暄。
八年了,所有的信都积攒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却还是装不满。
她把施加在盒子上的咒语抹掉,素手翻开盒盖,把那些薄薄的信拿出来一一过目,偶尔还会笑出声,是因为看到了他说“不过两日,便要回京。”
唯一一封写了“勿念”的信是在宁光十三岁生辰前夕,因为夏阳流民不断进犯,他无法回家,便写了家书,还附上了生日礼物,一件貂裘外套。
宁光接到礼物的时候欣喜不已,那件外套,她一直没舍得穿,总想着等着他回来的时候穿给他看,可是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春末了。一直到现在,再也穿不上了。
眼泪悄悄地划过她的面颊,落在手执的信笺上,晕开了“勿念”的墨汁,那两个字慢慢地变宽、变淡、变得模糊不清,消散的字迹,不明的情绪,浅浅的忧伤,一起蔓延开来。她坐在那里,看着晕染的墨迹逐渐变干,一动不动。
她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的鸡叫声,红日渐渐升腾,她把所有铺开的信笺又一一收回了檀木盒子,把盒子放在桌上,不再理会。
这不是给她的东西,是给宁苍心爱的妹妹的,她不会带走。
她轻轻拍了拍床上蜷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的碧瑶,“小家伙,去找他们吧,我们该走了。”
碧瑶闻言,眨眨眼睛,翅膀一扇,已经飞了出去。
宁光把随身携带的药剂都留了下来,她这个灵隐还没有正式上岗就被免了职,救死扶伤的本事还没有机会发挥,总得留点什么来证明自己真的是个灵隐,而不是临阵脱逃的胆小鬼。宁光轻叹一口气,“可惜,我不能陪着你们走到最后了。”
融煦和炎焰很快就来了。炎焰一下贴到宁光身边,“姐姐,我帮你教训他吧。”黑色的瞳孔里闪着火花。
她挠了挠他的头发,火红的头发瞬间一团乱麻,“你什么时候也这么不君子啦?”
“我不是看你受了欺负嘛。”炎焰一下脱离了宁光的可控范围,跳到融煦身边,边梳理自己的头发,边回答。
“我们今天之内要离开苍珠,你们准备好了吗?”宁光正色道。
“哎呀呀,光光,你终于想通了。”融煦上前,一双美目光彩潋滟,“我等这一天可是等了许久了。”
“接下来去哪里呢?”炎焰问道。
“夏阳。”宁光绕过融煦的视线,看着炎焰,回答道。
“正合我意。”融煦翩翩地又回到了炎焰身边,面带笑容。
宁光扫了融煦一眼,不再言语,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没有什么难以舍弃和非要带走不可的,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走向他们二人,碧瑶咿咿呀呀地飞过来,落在宁光肩头。
“走吧。”她侧过头,对着碧瑶轻轻地笑了。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瞬移到了军营之外,宁光曾经遇见彩虹带的地方。彩虹带依旧在黄沙中缓缓流动着,一尘不染,黎明就要到来,红的那一条越来越深的颜色如同血一样鲜艳。
宁光回过头看着军营的方向,那些人已经在视野范围之外了,一阵风吹过,黄沙漫天,宁光微微眯起了眼睛,紫色的眸子里映出了军营的火堆,耳中听到了起床号令,宁苍穿着一成不变的戎装,戴着冰冷的苍狼面具,走出了帐篷,面朝着夏阳的方向,目光复杂。
“哥哥,再见了。”宁光心里默默念叨了这句诀别的话语,转过身,踏上了彩虹带。
沙堡仍旧一如从前,干净、安宁。碧瑶蹭了蹭宁光的脖颈,宁光笑着用手托起它,“小家伙,去见他们吧。”
碧瑶一声清鸣,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射入了沙堡内的某一扇窗户。
“这是清灵古槐。”融煦进来的瞬间就被那颗参天古树吸引了,接着发出了赞叹之声,好像面对久违的好友,充满了喜悦。
“清灵古槐?”虽然感到惊讶,但宁光前两次过来都没有问过这颗大树的来历,能让融煦欣喜的东西,想必也是极不普通的。
“清灵古槐是花木一族的祖宗辈,它最开始的时候是出现在清州,花木族的发源地,三千年的积累让它孕育了碧瑶,成为人界和妖界共同追求的通灵之物,传说,只要能够采集到清灵古槐的灵源,就可以一举登入半仙。”融煦解释道。
“碧瑶认主,也就是掌握了清灵古槐的命脉。”融煦看到宁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能进一步说明。
“那碧瑶的主人也就是清灵古槐的主人了吗?”这次是炎焰发问了,他对于认主这件事,可是极为执着和认真。
“是的。”融煦回应道。
“姐姐,这沙堡的主人是谁啊?”炎焰突然满怀期待地想要认识这位一直隐藏不肯现身的人物了。
“是夏阳王。”宁光回答。此时她心里回旋着的只有一个念头,如果夏修桀如此厉害,为什么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讨好自己?
炎焰听到之后,眼里冒出许多欢喜,“姐姐原来还与夏阳王有这么好的交情呢?那我们早就应该来夏阳了呀。”
“夏阳信奉光之神,光之神是日神的传承衍生而来,信奉光的力量胜于火的力量。”炎焰接着说。
“那你的日子岂不是会很不好过。”宁光掩饰了刚才的寂寥,打趣炎焰。
“怎么会呢,跟着姐姐,到哪里都是好日子呀。”
“我只怕委屈了你,青宁不会放过我啊。”
听到这话,炎焰的脸噔时就红了,气恼地说:“姐姐。”
宁光觉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再继续逗乐下去,看看四周,日头从东边升起,黑幕正一点点被揭开,古槐从树顶开始一寸寸地绿下来。
不过片刻,整棵树晶莹剔透如同上好的翡翠,叶子上的露水闪着绿莹莹的光。碧瑶从上百扇窗户中唱着歌儿飞出来,先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然后落在古槐的叶片上,啜饮着露水。
“主人家也应该快来了吧。”融煦不着声色地说了一声。
宁光从晨光中回过头,看到一袭红色衣角,然后就听到那鬼魅般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修某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暗红色的衣服更加衬托出他白皙的皮肤,他嘴角噙着好客的笑意,眼神却只盯着宁光一个人。
“夏王,别来无恙啊。”宁光尴尬地笑了一笑,刚才见到他的一瞬,她竟然有些失神,这个夏修桀,当真是应该少来往为妙啊。
“宁姑娘今日带客来访,应该提前通知一声的。”他右手一挥,地上多出了三把椅子和一张方桌,上面摆了几道点心和四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融煦微微蹙了蹙眉,没有说话,顺势坐下,端起了面前的茶。
宁光也不客气地坐下,没有喝茶,她看着夏修桀,只想把他那张祸害苍生的脸盯出个洞来,看看他脑子里都在想写什么。
在她长久的注视之下,夏修桀只是回应了一个魅惑的笑容,她只能问道:“夏王,你怂恿你的百姓来进犯西塞边境是什么意思?”
“宁姑娘此言差矣。我的百姓都是有头脑有主见的人,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怂恿干出傻事。再者,他们只是想接神女回家而已,怎么变成进犯了呢?”他狭长的眼睛里透出一丝趣味。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我了?”宁光无奈,所有难以解释的根源只在这一个问题上,只要问清楚,就不再烦恼了。
“这倒不是。”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流光臣服于你的时候,我才确认你的身份。”
宁光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手腕上的流光,镯子温热。它在手上的时候,如果不注意,好像就化为了身体的一部分,轻易无法感知。
“你可是想好了?”夏修桀指节分明的手抚上茶杯。
“什么?”宁光回过神来。
“留在夏阳。”他抬起眼睛,嘴唇上涌起一股似有似无的笑意。
“留在夏阳做什么?”宁光知道自己如今只能进入夏阳,却不想一下子被他猜破,这样就失了面子了。
夏修桀终究端起了那杯茶,“做你想做的事。”他不再看宁光,低下头,品了一口茶水。
我想做的事?宁光有些困惑,离开了宁苍,她唯一的信仰就只有复兴日神教了,现在夏修桀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岂不是让她开始复兴大业。其实,在融煦出现的那一刻,这项任务就应该开始了,是她一直在隐藏和拖延,好像待在宁苍身边,就可以不用考虑自己的原本身份。
呵,宁苍。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神女了,自己怎么还能推卸责任呢?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宁光问道。
“夏阳的百姓需要神女,不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你的。”他放下了那杯茶,嘴角也不再带有笑意。“更何况,你已经有了所需的一切,为什么还要等?”
“你为什么相信我?”
“因为信仰。”他用手在桌上划了三个同心圆,话音刚落,最内侧的圆显示出红日的模样,第二道圆圈住了太阳发出的金光,第三道圆则被七色的光带填充。
“苍珠背叛了日神,夏阳却恪守着信仰。如今,只有夏阳才能为日神的回归提供帮助,你回到夏阳,是日神的旨意。”桌上的红日顺着它的光芒向第三道圆流去,最终填满了三道圆的,是灿烂的彩虹之光。
“那好,我会留在夏阳。”宁光的位置本就挨着夏修桀,此时她伸出食指点在彩虹圆的中心,彩虹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三个圆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只是,如同嵌在桌子上,取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