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颜再一次遇见杨烨,是在建章宫宫门前。
杨太后传召母族亲眷入宫叙话,虽隔得远,她仍一眼就认出了对面由内官领着的年轻男子。武将服制的官袍分毫不乱,五官轮廓俊朗而爽利,显得英姿勃勃,坦荡磊落。一见便知是于万千人白骨中冲锋陷阵的戎马战将。杨烨远远仿佛也瞧见了她,脸上微有一丝诧异,就极快的恢复平静。
他本是外臣,却因和杨太后的姑侄关系时常奉召入宫。宫里不比上阳宫,内眷凡遇外臣皆需回避。朝颜捏紧了手中的小团扇,微侧开脸权作避嫌,杨烨默默向她恭身以作叩礼,就转身由着内官开道进了建章宫。
朝颜低头继续往宫门里行去,却发现芳辰正若有所思看着自己,她一笑,“看什么?”
芳辰笑了笑,却只说:“过会到了建章宫请安,今日太后只怕一样不会见娘娘您。”
朝颜道:“见不见是她的事,请不请安是我的事,我这份恭谨孝悌的姿态不止是做给太后看,还是做给后宫嫔妃们看,更是做给皇上看。你以为若我就顺着他的意当真懈怠晨昏定省,他心里不会有疙瘩么?太后毕竟是他的亲娘,男人哄女人,嘴上说的和心里琢磨的未必一样。”
芳辰听了只说:“娘娘这些日子愈发进宜了。”
时隔一年,再一次遇见父亲楚仲宣,已是端午家宴。届时后宫嫔妃,皇族宗亲都会往建章宫,父亲是国丈,自然会携姜氏一同入宫赴宴。
朝颜身份尴尬,只回避着并未前去建章宫。晨起,她才抱着团绒从御花园散完步,就看到迎面走来的父亲与姜氏。父女二人隔着老远就看到了对方,楚仲宣神色凝重,一见到神采飞扬的朝颜在宫人簇拥下回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不好看。
姜氏上得前来拜了拜,这才阴阳怪气笑了一声,“哟,我还当是谁呢!衡山王尸骨未寒,娘娘这么快就跟皇上回宫啦?”她还准备说下去,却被丈夫一个眼锋扫来迅速住了嘴,楚仲宣近前一步,盯着朝颜问:“为什么要跟着他回来?现在无名无份跟着他算是什么?”
朝颜笑得放肆,“无名无份我从来就不计较,父亲与其有这份闲心关心我,何不好好管教皇后,劝她莫再暗地里尽做些下三流手段,今儿指使人在茶里投毒,明儿教唆奴才在背后嚼舌根,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若再不撤走,休怪我无情,索性揪出来一个个除了,权当练手!”
“好!好!好!你果然长本事了!”楚仲宣不怒反笑,扬手指住她,“如今是铁了心要跟楚家做对了是吧!现在就告诫你一句,皇帝再如何精明也不过一小毛孩,想靠着他一举翦除我楚家还没那么容易,他想斗,老夫奉陪到底!”
朝颜轻轻一笑,“那我便拭目以待好了。”说完侧过身如陌生人一般与父亲擦肩而过。那瞬间,朝颜清楚地看见父亲的眉心皱起,看见他无可奈何的失望。
她却痛快异常,脸上露出明媚已极的笑,笑出了眼泪。
妍丽无双的笑颜下,载着一颗麻木冰冷的心。
父亲已经说过,当没有她这个女儿,不会再管她的生死,当日她和夜羲被逼得走投无路时,他任由姜氏指使人污蔑夜羲谋逆,果然没有再管她的死活。父亲对她死心了,她也同样对父亲死心了。
夏末时节,夜飒早前下令彻查的谋逆一案终于重审。廷尉司行事奇快,不过数十日的光景,谋逆一案重新彻查,先前污蔑夜羲写反诗的上阳宫宫人见势不对,慌忙推翻供词,称是受人指使才敢污蔑衡山王。而至于是受何人指使,没等她们有机会说出来,国丈夫人兄长姜淮已经出面多加阻扰,廷尉令瞧得心头敞亮,害怕牵连出背后得罪不起的主子,不敢再继续审下去,只判这几个宫人流徙边疆,匆匆将此案了结。
夜羲的冤屈终于就此洗清,夜飒下旨恢复夜羲王爵,欲将他的陵墓移往皇陵,却被朝颜拒绝。
朝颜明白以夜羲的性格,他不会愿意再躺在冰冷的皇陵中,埋骨于宫墙外的绿水青山之间,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归宿。
……
夜飒将一撂群臣上疏指责朝颜不应留宫的奏折扫了眼,见朝颜看着自己,便随手拿了一个折子递给她,朝颜却瞧也不曾多瞧一眼,随手就将奏折撕成两截,朝他促狭轻笑。
那笑得极艳极美,娥眉婉转之间自有一种过人风华,竟让人移不开眼去。
夜飒也不生气,由着她任性胡闹。他爱的女人并非善类,骄横恣意,目空一切,但她最是坦白勇敢,知耻而近乎勇,不枉他如此钟爱。他愿以江山换她一笑,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