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开学的时候,母亲给我和弟弟煮了鸡蛋。母亲开的小卖部生意不错,家里的经济也宽松了些,只是母亲更加的辛苦些了,都有了好多的白头发。她叮嘱我要好好用心的读书,还说关键的一年一点儿都不能荒废的。还要我给金鑫做个榜样。还说,今年放假少,我也不要惦记着家里,金鑫长大了,能帮她很多的忙。
初三,对于我来说是人生第一个关键阶段,我像母亲说的那样,不敢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全身心的投入到学习中。初三的班级是重组的,我们初三(一)班,是全校里面成绩最好的一批学生,还有很多是往年中考落榜的复习生。初三(二)是成绩稍微差一点的,初三(三)班是专门为特长生设置的,至于其他的班级,我们中学叫做普通班,是被放弃的班级。有些成绩糟糕的,直接被分去普通班,准备参加职业中学的考试的。学校为了升学率,是强制成绩差的同学放弃中考的权利的。还好,张浩然不用担心。他父亲是镇里的书记,只要他想在初三(一)班,就能理所当然的在初三(一)班。张浩然留在一班,对于我是件好事。在学校里,除了晓蓓,我只有他一个朋友。调过新的座位,他离我比较远。我的同桌是一位复习生姐姐,很开朗,也很和气。她说她很早以前就听说我,知道我成绩好,他们班主任还会经常把我的作文拿过去给她们看,说年纪比他们小,写的却比他们好。她说她喜欢我的文笔。对于她的赞美与欣赏我是感谢的,我很安静,对她不会有任何的打扰,她问我学习上的问题,我也会细心的讲给她听,她也从来不会欺负我。我们相处的一年是比较愉快的,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听张浩然讲火影忍者。但她也仅仅是伙伴,不是朋友。她做人做事很周到也很老成,不像是这个年纪里该有的。
在新组成的班级里,张浩然依然会引起女生们的关注,与原来不同的,大家都理解我们俩之间的要好,也不会特别的针对我有一些过分的行为。那一年我的伙食费还算比较充裕,不用特别计算着去买饭,所以吃的要稍微好了一点儿,我又长高了一些,额头都能碰到张浩然的肩膀。他总会开玩笑说,他要每天都跳一跳,他的生长速度不能被我比下去。我的成绩也是稳步的提高的,每个阶段都会有进步。我们换了新的班主任,是每年专职带初三的班主任,是一位教英语的男老师,我对他没有太多的印象,只记得很年轻也很严厉。新的班级里的同学,对我都还算友好,一些复习的哥哥姐姐还会和我一起讨论问题。那年的市级三好学生,全校只有一个名额,给了我们班,这一次不是老师指定给我,是班上的同学集体评选的,最终居然选给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被一个集体接纳,那个不会因为贫困与不幸,忍耐与自卑而轻视我的集体,让我第一次感到了温暖。荣誉是重要的,可那份拥有集体和被别人需要的幸福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是厚重又深沉的。
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苏晓蓓,她很替我高兴。还跟我讲了很多发生在她身边的事情。她那么善良活泼的女孩儿,不论走到哪里,都会交到真诚的朋友的,她是不会孤单的,不像我。
初三,演绎了“白驹过迹”。五月末的时候,我的情绪开始有些波动,有些焦虑和紧张。那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很差,班主任找我谈话,他的话我现在不记得了,能理解的大概说的意思是要多放松,不要太强迫自己,他相信我中考是没有问题的。
我不愿过多的与别人谈论我的苦闷,事实上,除了苏晓蓓我也没有什么朋友是可以谈心事的。我又不想影响到张浩然,我不希望他有什么波动,我期待着他顺利的考进高中。他跟我说过,他不想靠着他父亲的关系进高中,那样会很丢脸。人,在太久的紧张与压抑之后,就会把所有的难过都串联成一个故事,慢慢的放大,越来越清晰,然后在脑海中不停的回放,最后直到情绪失控。
那是月考后的第三天,记得那天班主任有事请了一天的假。晚上突然停电了,学校的线路出了故障,同学们有些混乱,只有邻班的老师来班级里说要我们先不要走,现在正在抢修线路。很多同学都偷着离开了。我悄悄的坐在没有人的角落的空位子,没有点蜡烛,,黑暗里我看见父亲被抬走的场景,听见闯进家门的那个人的恐吓,看见金鑫瞪大的水汪汪的眼睛,继父肿胀的尸体,被很多同学围起来的撬开了的箱子。眼泪温热的滚落着,沿着嘴角,触碰了我舌头里的味蕾。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眼泪是苦涩和略带咸味的,像生活一样。
张浩然走过来坐在我旁边,点燃一只蜡烛,看了看我。递过来一块儿纸巾,散发着茉莉花茶的淡淡的清香。
“怎么了?这么伤心?”他的语调是柔软的。
“没什么,只是想起一些事,有些难过。”我擦干眼泪,很努力的整理情绪。
“想哭就哭出来,不要这么勉强自己。”他长长的睫毛在烛光的映照下暴露出浓密的忧伤。
我整理好的情绪又崩溃了,眼泪再次淌了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是因为考试没考好吗?”他轻轻的问。
“有这方面的原因。。还有,我想起了很多不开心的事,有些害怕。。”我第一次那么坦诚的向一个人说出内心的疼痛,没有遮掩的,赤裸裸的承认:我也会没有自信,心里面也有伤。压抑太久的苦痛,像下过暴雨的江河冲破防洪的堤坝,倾泻而下,无法阻挡。张浩然吹灭了蜡烛,静静的陪着我,不问,也不安慰。很久,我的眼泪流尽了,情绪平静了很多,心里也舒服了些。他轻声的问:“好些了吗?”那种和缓的语气还是没有掩饰住他的苦涩的心境,因为我而变得悲伤的情绪。
我迅速整理情绪,内心里因为给他造成的情绪的波动,感到愧疚和不安:“嗯,没事儿了,我发泄过现在就好多了。”
他深深的吐出一口气,“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不过,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辛苦。你看起来总是有些忧伤,总是很克制自己,就算笑起来也有些勉强。不管经历过什么,我们都要学会忘记,不快乐的事统统都不要去记忆。慢慢的就真的不记得了。你看鸣人,他的童年也是不幸的,他也是经历了那么多的挫折,他从来都不放弃,也不去想那么多不快乐的事,真实的、坚强的、乐观的、充满自信的活着。而且,注定会变得很优秀。你那么喜欢他,应该也像他一样,不要怕,勇敢一点儿,自信一点儿,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我听着他的话,慢慢的抬起头,看向烛光,又转向他,看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烛光,那烛光不断的变大,渐渐的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我轻轻的说了句:“谢谢你!我也相信我可以。”他又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映着烛光,很美好。没有任何一首诗、一段旋律、一幅画能记录这份美好,它只能藏在我的心里,很多年从来都没有暗淡过。
那一年的中考下着微微的雨,天气是凉爽的。那一次考试,我考出了我最好的水平。张浩然的中考成绩达到了县城一中的要求。只是,他的父亲把他送进了市一中。本以为每天的清晨都能看到那张阳光的脸,可惜,我的愿望破灭了。
我清晰的记得中考结束的班级聚会的场景。我们全班同学簇拥着我们亲爱的班主任老师,在班级旁的花坛照了一张“全家福”,对于我来说,这张全家福是不完整的,因为缺少了苏晓蓓。这一年来,我们只写过两封信。因为怕耽误我的中考,她说尽量不要花费时间,也不要耗费精力。还好,张浩然还在,就站在我的身后,我还是像原来一样额头只能贴在他的肩膀。
那天,他又把他的傻瓜相机带来拍了好多的相片,穿着那件我曾经清洗过的藏青色的外套。他的傻瓜相机我是很熟悉的,比我父亲原来的那个相机小很多,他偶尔会拿来学校四处拍拍照片,他说照片能够帮助我们记住那些美丽的瞬间,那些容易遗忘的记忆。一直都是色彩斑斓的,永远都不会有太多岁月的痕迹。他也曾亲手教我怎样拍照,还要苏晓蓓和我给他拍投篮球的瞬间。我总想也有这样的一个傻瓜相机,也能够给我的母亲拍很多美丽的照片,还有,能够记录下金鑫的童年。
那天,他要他的好兄弟们,帮我和他照了很多的合影。他的那件外套看起来不那么合身了,而只有我知道有关于这件外套的历史。去学校领通知书的那天,天开始是阴沉沉的,后来就下起了绵绵的细雨。老师说,我可以拿着全优的奖学金读完高中,母校还会给我1000元钱,作为我考了全县第一名的奖励。我会被分进最棒的实验班里。我听着他的夸赞,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同他客气着说过再见后,没有意识的走出办公室,脑子里都是“张浩然考的真不错,他爸会把他送去市一中的这句话。”雨水打在我的脸上,一把雨伞撑在我的头上,我没有注意,不停的向前看,向前走。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打伞。”是张浩然。
我的眼泪伴着雨水扑簌簌的落下:“你要去市一中了吗?”
“你别哭,别伤心。我。。”
“我没伤心,为你高兴。”我擦擦眼泪,努力的扬起嘴角,深呼吸,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装了很多的心事,像苏晓蓓的心事一样。
“送给你。”他递给我一本精美的影集。“我想你一定会非常的喜欢。”他勉强的笑笑。“我不想去市一中,可我爸习惯安排我的生活,我姐姐也在那里,所以。。”
“谢谢你送我的礼物。”我打断他的话,“去市一中多棒,我为你高兴,真心的!”我从没有那么坦然的笑,我的不舍、心事和忧伤都伴着雨水打在伞上,沿着伞的骨骼,落入泥土中。
“你真的高兴吗?”他的目光俯视着遇到我的眼神,我觉得他看透了我“明明很悲伤,偏偏要逞强,即使是面对我,也要一直如此吗?”
“我没有,你想多了。”我低着头向前走,他撑着伞,与我同步向前走。雨越下越大,他拉着我去避风塘里,买了杯果汁,避雨。“雨这么大,去我家吧,我妈妈一直很想你去。”
我紧张的检查影集有没有被淋湿,本来模糊的头脑也有些混沌,竟然没有回应他的讲话,他看出了我的心思。“肯定不会湿的,你抱的那么紧,你很在乎这本相册?”
“当然,你送给我的,当然在乎。”我把相册装进书包里。
“你不看看吗?”
“我回去再看吧,回去有很多的时间看。”我挡住他要亲手为我擦干头发的手,接过他手里的纸巾:“我自己来吧。”
他看着我,看的我开始不自然,不自在,沉默着变得尴尬。雨在尴尬中停止了。
“雨停了,我们走吧。”
“你真的。。不去我家吗?”
“真的不麻烦了,我要早些回去了。”
“那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太远了,还要走很远的乡间路,你不习惯的。”
“那,拿着我的伞。路上下雨,你还能挡雨。”
“那。。我要怎么还你?”
“还?”他忧郁的神情变得悲伤“你是真的不明白我的心思吗?还是你不了解自己的感受?”
我紧张的握着伞,不知道手脚应该放在哪里,也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
“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一起去市一中,我跟我爸谈过,他愿意帮你申请去市一中,我妈很喜欢你。。”
“谢谢你,真的不用了。”
“为什么都不考虑。。我们很可能以后都很少见面、你都不在乎吗?”他的眼神焦躁,紧皱着眉用略带责怪语气的问我。
“我只是想好好念书,能念书对我来说机会很不容易,我想快点儿长大,也想快点儿有条出路。其他的,都不太多想。你会理解吧。”我看着他。沉默,又是一阵沉默。他脸上的愁云慢慢的淡了。
“那就一直努力吧。我们,不要忘了彼此!”
我用力的点着头“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他给我留下家里的座机号码。我们笑着,分开。
张浩然送我的那本相册,写满了花季的故事,写满了一个男孩儿的好感与爱慕,三年生活的一点一滴,偷偷拍下我的一颦一笑,欢乐与忧伤,校园里的一花一草,教室里的一桌一椅,都被记录,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都被留下了。那是一本暴露了我小心事的故事集,在那个不懂得爱情、友情是怎样分辨的年纪里,我只是在心里怯懦的说着喜欢。只是,我,这样的我,是不可以喜欢的,太危险也太奢侈了。
那年暑假,母亲在田里晕倒了,送进了医院。我母亲的身体很单薄,再加上常年的劳累,早就开始透支吃不消了,她只是强忍着不愿意说出口。医生说母亲是营养不良、常年的劳累,导致的气血亏损了。他还说母亲的心脏不好,让好好的养着。母亲醒过来的时候,着急着回家里,不听医生的劝阻,执意要回去,也不肯去买药。她说她身体健康着,就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的。我心里明白,母亲,是害怕花钱,因为我们确实付不起医药费。
我第一次有了辍学的念头,但很快就打消了。我不愿我的一生重复着母亲的经历,我想要好好的生活,为自己,更为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