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腊月初十。
这天不是节日,大街上却熙熙攘攘,百姓站在街边,等着看一场热闹华丽的皇家婚礼。
新郎着金绣的幞头公服,身骑披挂涂金荔枝花图案鞍辔的白马,在人们的注视中向皇宫的东华门行进。
他的面色红润,清秀的眉眼之间透露着笑意,喜上眉梢。
三日前洛阳侯姜宁回送来了“姜红衣”的嫁妆,并通过钦天监与父亲议定了婚期,没想到如此之快。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镜竟然没有反对这门亲事。
她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一人关在房中,而她走出房门时,都是在陪着秀凤玩耍,和自己说过几句话,也只是普通的寒暄而已……
她究竟是为了其他目的,还是真心答应的呢?仲文心中有数,却不愿细想。
此刻,他宁愿陶醉在狂喜之中,即使虚无飘渺,一瞬即逝。
街上的百姓赞叹道:“这贾儒家的二公子贾仲文果然一表人才,不知谁家的女儿这么有福气?”
“听说是当朝皇后的表妹,所以按迎娶公主的规模办婚礼。”
“皇后容貌倾国倾城,她的表妹想必也十分美丽吧!……”
东华门两侧整齐排列着盛装欢迎的士兵和奴仆,贾仲文骑马进入了东门,随从的人等在了门外。
有太监来牵马,贾仲文翻身下马,稳步走入便殿。
皇上和皇后已经端坐在殿上,身穿描龙绘凤的翟色朝服,十分庄重。
一旁的太监大声地读着皇上行赏的内容,贾仲文在殿上跪下接受赏赐,亲手接下的有玉制的腰带、皮靴、尘笏和马鞍。另有红罗一百匹、银器一百对、衣料一百身、聘礼银子一万两。
随后在便殿设宴款待群臣,宴席皆是九盏的规格,皇家乐队在一旁奏乐,席间好不热闹,不停有人向贾儒道喜。
贾儒心里再别扭,也不得不承认这场皇家婚礼给他添了不少颜面。他的脸庞已经被酒熏得微红,难得地笑了笑,却也不知这场婚礼对仲文来说是福是祸……
宁宗身旁伴着美艳的姜皇后,饮酒正酣,兴起时站了起来。他对着满座群臣宾客宣布:“今日众爱卿欢聚一堂,庆贺皇后家妹和贾爱卿二公子大婚。朕借此良辰,特封皇后表妹‘姜红衣’为‘文淑公主’,当朝宰相贾儒之子贾仲文为驸马!”
“谢圣上隆恩!”贾儒和贾仲文赶忙下跪谢恩。
“文淑公主到!”
充当引赞的太监在殿外大声喊道,众人都停下了杯酒,抬头看着那段铺着红绸的走廊。
乐队停止奏乐,四周寂静无声,仲文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耳中传来细碎轻盈的铃声,悉悉索索地回响在这整座便殿之中。
老鸦缎子金锁线的绣鞋,一小步一小步踩在红绸之上,摇曳生姿。
大红的罗裙轻拂地面,白玉紫金绶带垂至纤细的脚踝。
她一步一顿,裙摆和袖口系着的金制小铃有节奏地跳跃着,悦耳的铃声汇成一段灵动的音乐。
她纤细的腰肢和单薄的肩背却丝毫不如弱风摆柳,只是倨傲地挺直着。
宽大的袖子,其中洁白纤细的手臂若隐若现,围绕着剔透的白玉钏子。
她的脖颈洁白细腻,胸前挂着繁复的如意黄金锁。
她耳朵灵秀,穿挂着圆润如月的珍珠坠子。
她头上戴着雕花的金丝凤冠,上面镶嵌着各色的夺目的宝石。
人们屏住呼吸凝视她红纱下的脸庞——她的脸庞竟然也如此精致,圆润饱满的鹅蛋脸,微削的下巴,如花瓣一般饱满丰盈的双唇,直挺的鼻梁,英气十足的眉,下面有一双让世间最炫目的宝石都黯然失色的眼,如黑色珍珠一般散发着夺目的光芒!
这就是凭空出世的“文淑公主”!此前从未有人听说过皇后竟然有一个如此美丽的表妹叫作“姜红衣”,宁宗看见此时的她,只觉得胸口都热了起来。皇后什么时候有这么漂亮的表妹?可惜如今发觉却为时已晚,但是看她眼熟,难道她就是仲文身边的俊秀侍卫?
织锦感觉得到宁宗的心思,只是妩媚地笑了笑,给他添了一杯酒。她见男装的镜十分俊俏,万万没有想到,她打扮起来竟然如此的光彩夺目!果然不愧是雪的女人,但此时织锦最不想让一个人看到如此美丽的镜,那个人却不是雪,而是姜宁回!
姜宁回没有出席,毕竟四十多岁的洛阳侯,看起来怎么能只是二十出头的英俊男子?他抱恙没有前来,但织锦却知道他一定在这便殿的某处,伪装成了某个不起眼的官吏,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婚礼!他为什么要如此关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女,难道只是因为她是雪的软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此时的镜已经丝毫不输姜织锦,可她却丝毫笑不出来。
在梳妆打扮时,镜的脑海中就已浮现出一片连绵的雪山。
山中有一棵美丽妖娆的琉璃树,树上是一座足够两人隐居的朴素树屋,树屋中有一个白衣似雪的修长身影,静静地坐在窗边,他银白色的长发倾泻而下,覆盖着他有些落寞的背影。
他会悲伤吗?也许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她已经要嫁给别人……
也许他知道,却没有来找她。
也许他说过的话,都只不过是因为心情好而随口说的。
新娘的脚不能直接着地,红绸缱绻着铺到哪里,她就走到哪里。
有人递给她一只紫金钵盂,她接在手中。
红绸编织的同心结,连接着另一只紫金钵盂,放在了贾仲文的手中。
此时的贾仲文,眼中只有他的新娘。
他眼中的镜,身着火焰一般的华服,如同被贬入凡间的仙子,从遥不可及的仙境,款款地向他走来。
他本以为一切只是黄粱一梦,却真实地发生了。他也知道他唯一能够做的,只有享受此刻的幸福,哪怕是镜中花、水中月……
眼前这个美丽而独特的女子,不是属于自己的。他们只是怀着各自的目的,被圣旨逼着走到了这一步,这些他平日里冷静的思考,被鼓乐声掩埋,消失在他月下昙花般的笑容中。
引赞道:“新郎新娘就位!”
镜睁着双眼,脑海中的画面却浮现在眼前,和现实交叠在一起,让她什么也看不清楚……
通赞道:“新郎新娘进香!”
镜的眼前烟雾缭绕,仿佛回到了那个瀑布后隐匿的温泉,他轻柔地抱着自己,为自己洗发。
引赞道:“跪,献香!”
镜回到了竹林,小有所成的她,和他毫不留情地切磋剑术。
通赞道:“跪,叩首。”
一拜天地。
镜眼前是雪凝视自己的双眼,他仿佛红宝石一般的瞳仁,早已让她深深地陷了进去。
“再叩首。”
二拜高堂。此时拜的是皇上和皇后。
镜的眼前出现了两个陌生的人影,一老一少,年长的那个是千年道行的白凌风,雪的祖父;年少的叫作白夜,也是个比女人还要美丽的少年,雪的堂弟。他们出现,是要把她的雪带走。
“三叩首。”
夫妻对拜。
雪的身影渐渐远去,他没有动,原来是自己固执地离开了他。
镜眼中妖异的神采黯淡下来。
她眼中的迷雾退去,眼前人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这也是个俊朗的男子,清秀干净的眉宇之间,却透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
仲文。
这是御赐的大婚,一个过场的仪式而已。
清醒过来的镜浅浅地一笑,迷倒了众生。
镜笑容中的哀怨,仲文读得出。仲文眼中的失神,镜也读得出。只可惜,有缘无分……
镜一直留着一丝微弱的希冀,直到她坐上了六乘骑的雕檐马车向着宰相府驶去。
仲文在马车前骑着白马,最前面由五十人的皇家乐队开路,周围簇拥着护卫和丫鬟,招摇过市。
马车周围是红纱的帷幕,路人见到镜端坐的绰约身姿,纷纷惊叹道:“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白雪原本不知自己在何处,如此一来,也该天下皆知了。
如果算上有谁通报白雪,直到白雪赶到临安的时间,这会儿也该到了。
此时临安干燥寒冷的天空,终于飘下了片片洁白的雪花,仿佛纯净温柔的羽毛般,埋住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