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时光飞度,
锋芒为谁收?
只见那雪融冰消,
但听那晚林清笛。
千丝万缕言难尽,
春波碧水浴红衣。
久违的山居,屋内一切摆放都保持着镜离开时的样子。雪坐在床前,轻柔地抚摸着镜的侧脸。她的睡颜,融化了他心中的坚冰,也许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他顽固不化的内心便悄然改变。
昏暗的光线中,她面容平静,却十分疲倦,如今她的倦容,对雪来说也是楚楚动人的。
这段时间镜究竟在做什么,又怎么会得罪织锦而被皇帝赐婚呢?她的“新郎”,对她有没有企图?……
雪心里满是疑问,他没想到自己变得这样小肚鸡肠,还好她依然在安睡着,这些问题留到以后吧……既然她已经回到自己身边,也对自己许下了永不离开的承诺,那些理由都变得微不足道。
可是他不知道,人类的承诺有多脆弱。
落雪的琉璃树,好久没有散发出今夜一般迷人的光彩。流转变幻的光芒自窗缝中透射进来,仿佛琉璃树也感受到了镜的归来。也许镜每每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琉璃树便记住了她,这个面容疏离却又飞快成长明丽动人的少女。
这暮霭山中的一切,同镜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连她前世的遗骸,此刻都静静沉睡在腹地深处的古墓中。
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散发出鱼肚白的光泽,今日必定是晴空万里。
经历了昨夜的风雪浩劫,暮霭山一片狼藉,树木倒塌鸟兽奔逃,还好山居附近所受的波及不大。
雪心想,若真的有神,梼杌的觉醒想必已惊动了他们,如此祸害人间的凶兽,为什么他们不派人来收服呢?果真都只是空有虚名的无能之辈!
他打开窗,第一缕晨光洒进屋内,如白色轻纱一般笼罩住山居内的陈设,铺展在了他脚下的地板上,飘落在镜熟睡的床榻上,又轻轻抚上了镜的脸庞。
她的脸颊已经恢复了一丝血色,嘴唇如初绽的花瓣一般呈现出淡粉色。她的睫毛微微地颤抖,雪急忙坐到了她身边,看着她缓缓地睁开双眼。
“我吵醒你了?”
“没有,是我该醒了。”
她醒来后第一眼便见到雪故作镇定的面容,方知这一切不是一场梦。她知道他一定在生自己的气,只是忍着没有说出来。
她一见到雪的面容,便想起了太虚之境的白鸟,还有依偎在他身旁的红衣。她此刻正像红衣陪伴白一样陪伴着雪,而且如今已不再有神界的阻力。她此生,生来便是仙筋道骨,终于明白为何自己七岁之时能够在火海中活下来。红衣的前八十世,想必经历了各种磨难,在第九九八十一世功德已满,自己才能有这具身骨。镜突然想起自己背上捆仙锁造成的伤,皮开肉绽可以见骨但没有贯穿心脏,她也顽强地活了下来,看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你只睡了两个时辰,还要再休息一下吗?”
“我不困,你呢?”
“我只要看见你就不困了。”
这样温柔的雪镜有些不适应,她担心雪再提起自己的“离家出走”,虽然是早晚的事,但她为了岔开话题,撒娇地说道:“我饿了,我要吃早饭?”
“我要人送来。”
雪刚要站起来,镜抓住了他的衣袖,说道:“洛阳城不近,要等好久。还有我留下的米吗?”
“有。”
“我自己煮一些粥,你也喝一些。”
“你还很虚弱,不要下床。”
“我没有受伤,只是有一些累,睡过觉之后已经好了。”
雪端详着镜,她的面庞微红,的确不像受过伤的样子,但是她昨夜流下的两行血泪却依旧叫他惊心动魄。
没有受伤,这两行血泪又是从何而来呢?
“你还是不要动,我见过你煮粥,记得方法,我来给你做。”
“你能做熟么?”镜怀疑地看着雪,只见他利落地淘着米,也许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观察她做饭时的样子,才记得如此清楚。镜从未想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他,也有亲手为自己煮饭的这一天。他煮粥倒是挑剔,用林中竹叶上的落雪化水,小火慢慢炖着一锅洁白晶莹的米粒。其实不用竹,只要是他手指捻过的米粒,都会带上他特有的气息——如雪一般凛冽的冷香。这香气若有若无,是他留下的专属记号,以标志自己的领地和所有物。只要是有法力的人,从很远就可以辨别出来。镜身上一直萦绕着雪的冷香,未曾消散,也许之前的缠绵让她沾染上他的味道。
有一瞬间,镜希望这份宁静可以天长地久。两人在这山居之中与世无争,没有等待收服的凶兽,没有与争权夺利之人的瓜葛,只有两个人平静地生活一生一世,春听细雨,夏道晚霞,秋话落叶,冬赏白雪。
她自顾自地嫣然一笑,仿佛已有了当年李夫人倾国倾城的颜色。
雪盖上锅盖,回过头来,撞见镜的笑容,心中的思虑烟消云散。
“在笑什么?”他又坐回床边,轻轻地问。
“不可一世的白鸟妖王,竟然会给一个人类女子煮粥。”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字地说道,带着少许嘲讽的味道,“你记不记得第一次见我时快要吃了我的样子?”
“你不是别的女子。”雪看着镜的眼睛,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镜的眼前是雪根根分明的洁白睫毛,如红宝石般通透明亮的瞳仁,像是星火,点燃她僵固已久的心。
镜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雪摘下她婚礼时戴上的珍珠耳环,在她耳边吹出温热的风:“不要戴着别的男人送你的东西。”
“不要穿着别的男人送你的衣服。”
鲜红的嫁衣自雪手中滑落,燃成了灰烬。
雪将镜揽入怀中,却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坠子,是镜用红绳挂在颈间的盘古玉。
墨绿如藻,透骨冰凉的盘古玉,本是雪出生时含在嘴里的东西。它引起了一段腥风血雨,却也把镜带到了他身边。如今,它静静地躺在镜的颈间,仿佛与生俱来,玉和戴玉的人,都是属于他的。雪已经忘记,自己最初是为了让镜解读盘古玉中记录的前世才把她留在身边。昨夜镜异常的时候,和盘古玉有极大的关系,自己一时间忘了问。
也许,她已经从玉中看到了什么,只是还没有和自己说。
“雪……”镜喃喃地喊着他。
“怎么了?”
“粥要溢出来了。”
他一挥手,锅盖稳稳地飞落到一旁,白米粥的清香瞬时飘满了整个屋子。
他把镜死死地扣在怀中,红色的瞳仁中目光闪烁,终于开始问他想问的问题:“镜,你是不是在盘古玉中看到了什么?”
“你要我看的,我全都看到了。”
淡粉色缎面的棉被,无法阻挡清晨的寒气。雪的体温也比常人要低很多,镜觉得寒冷,紧紧地抱住了雪,同时也避开了他的目光。既然他问,那就告诉他。隐瞒不能减轻任何的痛苦,只会让伤口慢慢扩散溃烂。
“你看到了我的前世……”雪有些后悔如此直接地问她,可惜话已出口,只能继续问下去。
“你的前世,和我的前世……”
既然早晚都要说,何不和盘托出?这是前世已经发生的故事,不是她能决定的事情。
镜窝在雪的怀中,一五一十地给他讲述了神鸟和红衣的故事。
她的侧脸,熨帖在他的胸前。她看不到雪的表情,也感受不到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讲李夫人的身世时轻描淡写。她讲到“兆火鸟毕方”,才突然发觉不妙——梼杌已死,那毕方呢?……
雪出乎意料的一直沉默,他静静地听着镜说话,直到她突然安静下来。
“这就是盘古玉中的故事?”
“这就是今世一切的源头。最初你要我为你解读盘古玉,如今我已经读过了,现在我已经……”
“好了。”白雪打断了镜要说的话,“我早就忘记这件事了,现在我对那些前世和神话一点也不感兴趣,那块玉只当是我送给你的信物。我就是我,此生叫作雪。而你是镜,此生不再是红衣。你与我在一起,并不是因为红衣,而是今世的你和我在一起。”
“雪……”镜看着他,眼神中的爱意终于掩饰不住。
“我再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
雪的双臂紧紧地缠绕着镜,勒得她透不过气。她轻轻地推了推雪,直到他放松了手臂。
“如果你不愿意,就直接拒绝我。”他把手臂从她身上拿开,表情有些黯淡。
雪眼中的镜表情疏离,永远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镜眼中的雪依然随心所欲,但她终于品出他对自己的心意,万分真切,即使没有说爱,但他所说的是不离不弃。
“雪。”
镜把右手覆在了雪的胸前,他的心口。
他的心跳沉稳厚实,让她也跟着安下心来。
“我现在对你说的话,我只说一遍,你听好。”
她的体温沿着手心传向他冰凉的肌肤,传向他热血暗涌的心脏。
“我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你,从现在开始,我所有的时间,我的心,我的身体都给你。”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永不后悔。”
“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我愿意做你的女人。”
镜口中道出的情话,一直埋藏在心底深处。
但也许她不说,他永远都感受不到。
雪抓住了镜的右手,覆在了自己冰凉的脸颊上。
“你说的话,我记住了。”
他无法掩饰住内心的狂喜,他一直在等她的这番话,他也以为她的冷静深入骨髓,不会动心,只不过在附和自己的威慑而已,其实,如果镜不愿意,又怎么会让他碰一根手指。
空气中持续弥漫着米香,直到锅中的米已经烂熟,炉中的火焰已经熄灭。镜终于在这米香之中闻到了雪特有的香气,凛冽的冷香,原来自己身上也侵染了这味道。只愿这一生沉沦在这味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