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依然静谧。
梁晨曦那剪水双瞳定定地看着冯达。
不解冯达为何说这样一番话,这样一番话怎么会出自冯达之口?
冯达为何行得每一步,说得每句话,都如此地让人不可琢磨?
冯达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温柔地继续揉着梁晨曦的腿。
随着自己的腿慢慢恢复了知觉,梁晨曦突然惊觉,脸腾地烧了起来,身子又重新热了起来,忙收回眼神,推开冯达的手,一跃而起,却因双腿无力,没有站稳,向后倒去,被冯达稳稳地抱在怀里。
梁晨曦挣扎着,冯达没有放她,把脸靠在她的脖颈上,幽幽地道,“我累了!不要再折腾了!”
冯达的突然靠近,脖颈耳旁冯达传来的潮热气息和喃喃细语,让梁晨曦猛得弹离冯达。
就在梁晨曦本能躲开的同时,冯达也放开了她,朗声道:“冯诺!”
冯诺推门而入,后面跟着云儿,两名端着手巾和两名端着水盆的侍女。
冯达向旁边走了几步,伸开双臂。
冯诺很利索地退去了冯达的冠服,只剩贴身内衣,之后服侍冯达盥洗。
心神慌乱的梁晨曦极力表现得平静一些,不想云儿看出端倪,在云儿的细心服侍下,退衣盥洗。
服侍完毕后,侍女退出,冯诺和云儿灭去了除梳妆台上的灯盏之外的所有房中烛灯,放下内外室间的锦幔,阖门而出。
房中重回静谧。
梁晨曦跪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静谧让她感到房中愈发地闭气。
“不睡,坐在那里做什么?”
听到冯达的声音,梁晨曦不由抖了一下。
“又等我去抱你吗?”
“不!”梁晨曦脱口而出。
“那就快过来!”冯达声音平淡,无任何情绪。
“不是交易吗?你要干什么?”梁晨曦做最后挣扎。
“不要让我重复!对此我已经解释过了。快过来!”冯达的语气不容反驳。
可梁晨曦依然没有动。
冯达叹了一口气,起身向梁晨曦走来。
梁晨曦突然抽出随身携带的防身匕首,站起转身,刀尖直指冯达。
冯达只一愣,却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向她走来。
“你要在新婚夜弑夫!”冯达的声音依旧不高,透着清冷,“很好,我给你机会!……我知道你会武功,即使不用它,也能置我于死地。……用刀!很好,说明你想给我一个痛快的死法!”
刀尖抵住了他的胸堂。
他握住她的手,把刀尖向心口挪去。“动手吧!”语气冰冷。
“你为何逼我?你明知道我不能杀你!”梁晨曦大大的眼睛写满惊恐,声音颤抖,语带哽咽。
她这样做只是本能,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时的自然反应。
冯达轻叹一声,道:“那就不要做徒劳之事!”
冯达从梁晨曦手中抽出匕首,扔到梳妆台上,手用力一扯,把梁晨曦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梁晨曦没有再反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怎么做都是徒劳!
面对冯达,她没有自信,没有自信让她害怕,害怕让她无法思考。
她只能本能应对,而面对冯达,她知道,再也没有比本能应对更糟的事了。
冯达又是一声轻叹,道:“哭什么?你用刀指向我,不是你自己,就说明你心里清楚你我都不能死,你只有服从一条路可以走。既然什么都清楚,还做这徒劳之事干什么?现在还哭!——答应嫁的时候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吗?梁夫人教你如何为人妻时没想过会走到这一步吗?”
冯达的声音中重又有了温度。
他放开梁晨曦,用温暖的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继而低垂双目,拉起她的手,小心地握在手里,轻柔地摩挲着,继续道:“我真的累了!我知道不应该这么急着把你娶回来,但是我真的一个人撑得很累,很需要你给我支撑!我为什么和你做交易?我和你做交易只是想尽快把你娶回来,并无他意。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每夜我回到房中,一个人躺在床上,就感到很冷,很累,就想着,要是你能在我身边该有多好!知道吗?你就是那个可以给我温暖和依靠的人!”
他把视线从她的手上,移向她的眼睛。他的表情变得柔和,他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快乐的味道,“晨曦,我们现在是夫妻!是你情我愿,皇上亲赐,明媒正娶的夫妻!既然事已至此,你就抛除杂念,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好吗?”
顿了半晌,他继续道:“你不言语,我就当你答应了。晨曦,你记住,我和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心里话,都是不加修饰的心里话。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所以不要总怀疑我,一直提防我,要信任我!相信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你好!即使将来我的一些事你看不明白,想不明白,也要相信我!答应我好吗?”
冯达嘶哑低沉的嗓音变得越来越温暖,越来越轻柔。
他盯着梁晨曦的眼睛,期待着她的答案。
面对满目诚意,言词恳切的冯达,她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此刻,她一片混乱,根本无法仔细思考冯达说的每一句话,冯达言语中的情深意切更是令她不知所为。
她多么希望面前的冯达可以表现得像传说中那样、像她一直认为的那样阴沉、狡诈、狠毒、不折手段……如果那样,她完全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应对一个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选择。他无情无义,你要比他更绝情绝义;他耍狠斗横,你要比他更横更毒;他机关算尽,你要比他更竭尽心力……
可现在的他,虽然一会儿冷若冰霜,一会儿深情款款,却完全没有按她想的来,这要她如何应对?
她的头都要炸了,但尚存的一点思考能力却让她突然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
——好好过日子?什么叫好好过日子?像母亲和女师所言的妇顺、侍奉舅姑、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之类吗?难道不应该是他过他的日子,我过我的吗?交易不是各取所需吗?难道还要真心托付?
——我们不是利益交换方吗?我不是他要利用的一枚棋子吗?怎么就成了能给他温暖和依靠的人了?他的话听起来分明不是婚姻能带给他什么,而是他单纯地只想要我?
——那现在是要我怎么办?
——我不需要他需要我,我需要的是他为我报仇!到时,无论是安心地去地下找承轩,还是独守空房惦念着师父活,都好过如今——要与一个自己从未想过要在一起的人以夫妻之实共度余生!
——自己还真是欠考虑!还真是太自以为聪明!真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心心念念地要嫁给师父,师父却遵守礼教门第不肯逾越;一心等着嫁给承轩,承轩却让自己害得被冤枉,遭惨死。本来婚姻对于自己来说已是再无可能,做回筹码换回承轩清白是门不赔的买卖。可自己却忘了婚姻没有那么简单,婚姻是礼法,是告了天地,告了双方宗庙,告了双方亲戚,告了世人的!自己还真是儿戏啊!
——如今反悔是不可能了!抛开礼法,还有皇威,还有冯梁两家,自己不能逆天抗旨,更不能置冯梁两家于不顾!
——师父!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吗?这就是你认为曦儿应该追求的幸福吗?
——承轩,原谅我!我无法再信守我们的约定了!我已再无立场随你而去了!
——我到底在做什么?!
梁晨曦定定地看着冯达,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却不得不点头应允——既然是交易的一部分,既然躲不过,那就惟有接受。
冯达第一次露出了如孩童般开心的笑脸,眉眼舒朗,双眸闪烁,唇角上扬,俯身吻向了梁晨曦因呼吸困难微张的双唇。
尽管她流着泪,尽管她心不甘情不愿,但他认为只有先得到她的人,让她认了命,断了念,才能谈之后得到她的心。
唇齿间,冯达终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心,从未有过的真实感,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暖意……
*
昏礼第二日,一大早,冯诺就立在门外,催促着:“公子,该起了!少夫人还要给主父、主母行礼呢?”
屋外的焦急声衬得屋内愈发宁静。
清晨的阳光透过淡紫色罗窗照进了层层白色纱帷,将梁晨曦白玉般的脸庞照得愈加晶莹剔透,几缕发丝轻轻遮盖着她细长舒扬的远山眉,长长弯弯的睫毛在下睑上投下淡淡地阴影,玲珑挺秀的琼鼻下是微撅的小巧红唇,隐隐泛着桃色的双颊让人心荡神驰……
梁晨曦在催促声中慢慢醒来,一睁眼就看到了冯达熠熠生辉的眸子正盯着自己看。
他的脸庞近在眼前,梁晨曦本能地向旁边挪了一下,脸红得愈发惹人怜爱,如水双眸瞟来瞟去,慌张地不知要看向哪里。
冯达侧卧,一手支头,唇角上扬,满目笑意,泰然自若地看着面前的小娇妻不知所措。
门外的催促声又响起了。
梁晨曦清了清嗓子,却声若蚊蝇般道:“往旁边一点,我要起了!”
冯达没动。
梁晨曦又清了清嗓子,声音高了一点儿,道:“往旁边一点,我要起了!”
这次冯达很听话地往外挪了挪。
梁晨曦向冯达瞟了一眼,道:“你不起吗?”
冯达笑笑,道:“你先!你起了才能为我穿衣啊!”
梁晨曦瞪了冯达一眼,道:“你这样我怎么起?”
“我怎样?”冯达打趣道。
梁晨曦恨得牙痒痒,可又不好发作,深吸一口气后,缓缓呼出,道:“你看着我,我怎么起?”
“那你要我怎样?用被子把脸蒙起来?”冯达继续打趣道。
梁晨曦白了冯达一眼,道:“转过去!”
冯达笑看梁晨曦道:“诺!”
言毕,冯达真的乖乖地转过身去了,冲着外面朗声道:“冯诺!”
冯诺推门进来,隔着锦幔立在外室。
冯达道:“准备沐浴吧!”
与刚才床帏间低声絮语的温柔语调不同,冯达下达命令时又恢复了平日里冰冷而不带丝毫感情的语气。
冯诺动作很快,显然事先已准备好了。
浴室在房间东侧内室最里端,有屏相隔,屏里放浴床,浴床下修有排水,浴床旁放有盛水用的两尊罍,放物什的长几。下人们训练有素地一个个鱼贯而入,又一个个鱼贯而出。把香炉放在几案上点燃,四个炭盆放在浴床旁供暖,分别放在四个漆盘上的一方沐巾、两方浴巾和一件浴衣,放在奁里清洁用的藻豆,洗头用的沐槃,盛有煮过的淘米水的壶,洗浴用的盆勺匜等物什被一一放好,一盆盆热水倒入其中一个罍中,一盆盆凉水倒入另一个罍中……
冯诺道:“公子,准备好了。”
冯达道:“唤云儿进来给少夫人沐浴更衣吧。去告诉冯元,三刻钟后少夫人就准备好了。”
冯诺答了声诺,退了下去。
很快云儿进来了,手中端着的漆制木盘上放着梁晨曦要换的衣裳,后面跟着两名内御者。
云儿把木盘放在几上,从身上拿出一包香料来,撒在盛有热水的罍中,顿时兰香四溢。
云儿立在幔外,朝冯达梁晨曦休息的西侧内室唤了声小姐。
此时的梁晨曦已经穿好内衣,坐起来等半晌了。
她看了眼冯达,问:“你呢?”
冯达转身平躺,闭了眼,道:“我再睡会儿。”
梁晨曦看着闭了眼的冯达没有丝毫要动的意思,只好选择翻过冯达下床,却在翻到一半时,被冯达突然伸出双手抱在了怀里,不禁惊呼了一声。
冯达没睁眼,却准确地吻在了梁晨曦的唇上。
梁晨曦慌忙推开冯达,翻身掀开床帏下了床,脸红得像落日红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