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始终惦着梁晨曦的冯达,一回府,就急急向自己的院子行去。
他一心想着要弄清他的晨曦到底怎么了,故而步履匆匆。
一踏进院中,他便看到了云儿和一华服女子立于自己卧房阶下。
看到他入院,那二人向他行礼。
那华服女子始终低头,冯达看不到她的面容。
——自己院中怎么会出现身穿如此华丽服饰的陌生女子呢?
出于好奇,他刻意停在二人面前,指着那华服女子问云儿:“这位是?”
“奴家,鸳锦坊绢娘,见过大人!”
那华服女子听到问起自己,没等云儿开口,便一边向冯达再次行礼,一边报出名来。
“绢娘?”听那女子自报家门后,冯达脱口而出,一脸惊讶。
绢娘抬起头来,冲冯达莞尔,“大人可还记得绢娘?”
冯达听她这般问,知她所问绝不是此次制衣之事,而是两年前相遇之事,便答道:“冯某怎可能忘记?那时,冯某不识绢娘,失礼了!你的伤现在无大碍了吧?”
“劳大人记挂,早已痊愈,只变天时分有些痛痒。绢娘再次感谢大人救命之恩!”
说着,她便欲再次下身肃拜,却被冯达伸手阻止了。
“遇到那样的事任谁都会出手相救,只不过当时恰巧是冯某路过而已,绢娘实在不必挂怀!”
“对大人而言是举手之劳,对绢娘而言是生死一线。如不是大人及时出手相救,绢娘这条命恐怕早就没了。知恩当图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在大人救下绢娘那一刻起,绢娘的性命就不是绢娘而是大人的了,可大人却执意不肯收绢娘为奴为仆,让绢娘始终无法报答大人救命之恩,让绢娘始终心怀不安。这次好不容易可以为大人做些事,可不巧的是,大人去鸳锦坊定制华服时,绢娘刚好外出,没能亲听大人吩咐,故而在做夫人华服时总是诚惶诚恐,唯恐做不好,辜负了大人和夫人的期望。”
“绢娘哪里话!绢娘之手艺,举世公认!绢娘肯坏了规矩为冯某解难,已是帮了冯某很大的忙了,冯某感激不尽!绢娘乃鸳锦坊梁柱,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达官贵人家眷仰慕绢娘之手艺。鸳锦坊才应是绢娘始终之归处,也只有鸳锦坊才能发挥绢娘之最大才能,如进了冯府那就是珠沉沧海耳。”
“绢娘乃一卑贱工女,怎能承得住大人如此夸赞。绢娘还是那句话,如若大人不嫌弃,就请收绢娘为奴为仆,让绢娘用这一生来报答恩人救命之恩吧?否则绢娘这一生怎能过得安心?就算有一日,赴了黄泉路,绢娘也无法瞑目啊!”
绢娘说着说着,又要下拜,盈盈泪光涌出眼眶,颗颗泪珠泫然坠落……
“绢娘言重了!”
冯达显然有些慌了。
他最是见不得女子掉眼泪。
就在他有些慌张地扶着绢娘,阻止她下拜之际,一个声音冷冷响起,刺入屋外的阵阵热意之中——
“请二位屋内叙话!站在外面大日头底下,中了暑热就不好了!”
*
当冯达出现在梁晨曦视线里,一步一步向屋子走来之时,陷于混乱与恐惧之中的梁晨曦露出了惊恐之色。
正在梁晨曦不知所措之时,冯达的声音响起了。
那声音瞬间涤荡了她的恐惧,将她拉回现实。
——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地亲切!语气依然如昨夜在对自己说“有我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时一般的温暖。
——可此时,那温柔的声音却不是对自己发出的。
午后的阳光照在冯达的脸上,那张平日在屋里看起来总有些晦暗的面庞此时在光照下变得异常明亮清晰,更重要的是,那张秀气端正的脸上此刻正浮现着与那日光一般温暖的笑容。
——原来那样的笑容也不是只会对自己露出啊?
见惯了冯达对下人的冷面冷语,也看过了冯达对梁家亲人的热情周到,今天,她又有幸看到了冯达的又一面,那就是对除她之外的女子也是这般温柔体贴!
——是自己在这几日不安的等待中把他想得太过美好了!
——是自己,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了他的拳拳之态,被他那看似真诚恳切的神情语态蛊惑了!被他表现出的温柔体贴迷惑了!
——若不是听到了冯元刚刚所言之事,见到了冯达此时所现之态,自己还以为他对自己所做之事都是发自真心的呢!
——原来都不是!原来统统出自算计!
——自己真是傻啊!被他的表面之象耍得团团转!
——这绢娘又是他的哪一步棋?
她倒要看看窗外这二人在演哪一出!
——救命恩人!
——知恩图报!
——心怀不安!
——诚惶诚恐!
——辜负期望!
——多会说啊!
——一生报答!
——是要一生相许吧?
——潸然泪下!
——这是在逼他表态,还是在逼我表态?
——慌乱什么?
——还真是会演!
——自己就是被他这惺惺之态蒙骗的!
——这不是原先算计好的吗?否则怎么就那么巧,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绢娘在的这不到一刻钟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这可比算计自己什么时候嫁入冯府容易多了!
她本想冷眼静看窗外公子佳人叙恩情的,可越看越生气,越听火越大,越想越烦躁,终是压不住火,开口请窗外二人屋内叙话。
冯达终于等到梁晨曦开口了,虽然听出了语气有些不对味,但还是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梁晨曦一定会在他不知所措之时,适时地将他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的。
他立马顺势请绢娘入室。
绢娘慌忙拭干泪水。
冯达一揖请绢娘上阶入房。
*
绢娘,真名田娟,齐国王族后裔。
齐国被秦攻占后没两年,作为旁支的田娟一家被迫迁往咸阳,与很多陆续迁往咸阳的六国旧贵族居于一起,被秦人监视起来,以防图谋不轨。
田娟在咸阳出生那年,始皇帝崩,咸阳变得不再太平。
第二年春,当今皇上起事,当年被迫迁居咸阳之六国贵胄中一些有胆识的纷纷响应起事。
田娟父亲在参与反秦第二年就死于对秦作战中了,其母亲在她六岁时也病死了。
成为孤儿的她,与兄长一起被叔父收留,二人因不遭婶娘喜欢,日子过得很是辛苦。
可到她十岁时,唯一可以给她温暖的哥哥也得病死了,她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
到她十二岁时,忍无可忍的她,生平第一次顶撞了婶娘,得来的却是毒打。
她偷偷逃了出来,却因伤势过重,晕倒到鸳锦坊门口。
被鸳锦坊救醒的她,求鸳锦坊收留她,以报救命之恩。
在她离开的这十几年间,叔父一家从未找过她,也从不知京城有名的鸳锦坊制衣绢娘就是他们曾经抛弃了的侄女。
而她叔父一家当年没有参与起事,新朝也无人做高官,家道中落,也无力在鸳锦坊购制衣物。
故她与叔父一家从她离家后就再无交集。
两年前,她在一次外出时被时为太子太保的褚胜之子褚齐碰上了。
褚齐一眼就看中了她,上前搭讪,还动手动脚。
绢娘见呵斥无果,只好高喊救命。
因当时处于闹市,褚齐及其随从也不敢太张扬,便留下狠话,悻悻而去。
得知她就是鸳锦坊制衣绢娘后,褚齐要纳其为妾,得到其父许可后,遣媒人去鸳锦坊说亲,遭拒绝。
褚齐勃然大怒,亲上鸳锦坊大闹,让鸳锦坊交出绢娘。
鸳锦坊是少府织室最有名之绣工鸳锦,年老离开织室后开办的。
梁皇后当年册封皇后时所穿袆衣上的所有绣工都出自她之手。
鸳锦坊从开办时就有皇亲贵胄、达官贵人背后撑腰。
敢到鸳锦坊闹场,下场可知。
不但没能要到绢娘,连见都没见到,被褚胜派去的管家带回府后,褚齐被褚胜一顿训斥不说,还被罚第二日朝食之前不准吃食,弥庙跪三个时辰,祖先像前思过,外加禁足十日。
可横行骄纵惯了的褚齐怎能咽得下这口气,派人紧盯鸳锦坊。
一日,绢娘再次外出。
得了消息的褚齐乘着马车跟在绢娘身后。
看出不对的绢娘本想甩掉褚齐,却在七拐八拐之后进入了死巷,被弃车追上来的褚齐堵了个正着。
知道不可能纳绢娘为妾的褚齐,也没想留活口,得不到就毁了是他一贯的行事作风。
他命人去把马车叫过来,欲把绢娘带出城,欺辱后再解决掉。
马车停在巷口后,制住她之人在褚齐的催促下,强推她前行。
她在挣扎之时,捂着她嘴的手突然松动了一下,她趁机张嘴狠咬那人手指一口。
那人疼痛之下,松了手。
她一边大喊救命,一边向前跑,被挡在前面的又一人拦住。
褚齐见她不老实,上去就狠狠抽了她两巴掌。
嘴中泛起一股血腥之气,她张嘴就吐了他一脸血沫子。
褚齐哪受过这,一把抓住她前襟,把她提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扔。
她在强力下,头磕在了墙上,顿时头疼目眩,紧接着就被褚齐一顿乱踢狠踩。
见她不啃声,褚齐钳住她的下巴,板起她的脸,让她求饶。
她却紧咬牙关,死不求饶。
褚齐用脚狠碾她的手,问她求不求饶。
她依然如旧。
就在褚齐继续用力碾压她的手逼她求饶之时,冯达出现了。
冯达及其随从冯元冯诺早就听到有人呼喊救命了,可刚刚入京没多久的他们,对这一带很不熟悉。
他们寻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拐来拐去,找来找去,终于在这乱巷之中找到了呼救之人。
褚齐见来了三个文弱之人,并没有放在心上,厉声喝斥他们不要多管闲事,却见站于中间之人毫不畏惧,始终不看他一眼,一副目中无他之态,目含关切地看着倒在地上的绢娘,向他这边行来。
褚齐见来人如此不识好歹,命人上去阻挡正在不断前行之人,却见人影一闪,他的人还未碰到来人就倒在他面前了。
褚齐慌了,让跟着他的其余二人一齐上,可他只一眨眼的功夫,那二人也倒下了。
他完全傻眼了,眼看着来人直直走到他身边,蹲了下去,移开他的脚,而此人的两名随从依然立于原地,就仿佛他们从未移动过,更未出过手一般。
冯达关切地询问绢娘情况,绢娘却早已说不出半句话来。
冯达一边命冯元去报官,一边命冯诺将绢娘抱上停在巷口的褚齐马车上。
冯达始终没有看褚齐一眼,也没有理会过他,就仿佛他不存在一般。
冯达将绢娘带回了冯府,命府中疾医前来医治,派下人细心照料。
绢娘能开口后,告诉冯达自己是京城私织坊鸳锦坊的女工绢娘。
冯达虽然初入京,但鸳锦坊他还是听过的——鸳锦坊天下闻名,每年新年前,父亲都会送母亲一套鸳锦坊订制的华服。
可他从未听过任何一名女工的名号,当然绢娘也不例外。
他送信给鸳锦坊,鸳锦坊现主人、鸳锦之女莺锦亲自携礼登门,感谢冯达救治绢娘。
因绢娘脑部受重创,肋骨有断裂,无法移动,双方商量,一月后再接绢娘回鸳锦坊。
绢娘在冯府治病期间,忙碌的冯达虽不会天天去看望绢娘,但隔个一两天也会去关心一下。
在交谈中,冯达渐渐了解了绢娘的身世,感到她是一个聪慧、有主见、性刚烈的要强女子,不禁心生敬意。
从小受儒家思想浸濡的冯达,对于这样有气节之人,无论男女,即便她不是贵族之后,哪怕她是一个连“人”都算不上的奴仆,他也会尊敬她,对她以礼相待。
*
在绢娘养伤期间,褚胜父子也没有好过。
褚齐被内史府“请”了进去。
儿子再不争气也是儿子,褚胜当然无法放任不管。
可这褚齐一案是皇上红人冯达报的案,而且还是现场证人,齐王也派人到内史府询问过,内史韩啸虽是太子的舅舅,坚定不移的太子派,但也只能做到好好对待褚家公子,不让他在内史府受罪而已,放褚齐回禇府,他可是万万不敢的。
但好在,这只是绑架伤人案不是杀人案,故褚齐至少没有性命之忧,但其它刑罚就要看内史如何定性案件,如何裁决了。
这绢娘虽只是一个卑贱草民,但并非奴仆下人,她有自由身,虽身份低微,是一庶人,但亦是一“人”。是人,被绑架伤害,就是刑事案件,官府就得受理。
褚齐当然是身高六尺五寸以上之成人,刑事责任他是逃不了的,更何况绑架伤人是重罪,是当朝为维护治安、稳定民心而重点打击的重罪之一。
这样的重罪是不能用财物抵罪的(财物只能抵消部分罪责,具体多少财物抵多少刑罚,要根据案件定性和最终裁决来定),故徒刑和终身不得为官的禁锢之刑他是逃不了了,如果定性为有犯罪意识的蓄谋行为,还可能判作刑而被强制劳作。而且褚齐不是一人犯罪,是以其为首,带人(这里的人就不管是不是自由人了,只要是活着的人就算)作案,罪加一等。
故这虽是一件看起来很简单的案子,但定起性来判起案来,还是很复杂的。
正因为如此,案件可操作的空间就变大了,这样本来对于达官贵人而言是件好事,虽然不一定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但至少施加点压力或好处,让判官轻判一些是很容易的。
可这案子被人盯上了,韩啸左右为难,迟迟断不了案。
就在韩啸为难之时,有一个人替他作了决定,这个人就是皇上。
有冯达,有齐王,案情传到皇上耳朵里太容易了。
皇上以为天下树榜样为由,责令从严治罪,而且以身为太子太保却教养出如此作奸犯科之辈又怎能作太子辅臣为由,免了褚胜的官,逐出京城,永不准回京。
*
一月之期,很快就到了。
莺锦亲自到冯达府上,接绢娘回去。
绢娘也不想再给冯达添麻烦了,故一番“感天动地”地道谢后,被抬入马车,载回鸳锦坊了。
绢娘走了,绢娘的案子皇上也给亲判了,冯达也就不再操此心,想此事了。
可这绢娘伤好之后,又回来了,长跪不起,一定要冯达收其为奴,终身报答其救命之恩。
冯达来京城是有目的的,他不会收任何外人进冯府的。
绢娘伤重不能下床时,进的了冯府,能任意走动了,冯府就不是她能进的地方了,故无论她如何请求都无用。
可这绢娘却是个一根筋,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一次比一次情真意切,却终是抵不过冯达,未能如愿以偿。
但她的一再请求入冯府,不仅未能感动冯达,还使谨慎的冯达对她起了疑心,派人对她作了详细调查。
经调查,她的身世和她说得大体一致,没什么可疑之处,但她毕竟是齐国贵胄之后,不能完全排除她是太子一派的可能性。
也正是这次调查后,冯达知道了绢娘并不是鸳锦坊一普通女工,而是闻名京城的华服私家制衣第一人。
也正是因为冯达与绢娘有这层渊源,故他到鸳锦坊定制华服时,虽一再对莺锦声称,鸳锦坊个个都是能手,只要能赶在端午前制成,谁制都行,但他心里清楚,绢娘一定会接下他的定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