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达一向自信直觉很准。
有破绽，有不合常理之事当然很快会被他发现并抓住，但过于完美，过于合乎情理之事，在他的经验中，往往更危险，更要提防。
绢娘之事就属于后者，她的每一步似乎都走得合情合理，但他就是觉得她有问题，尤其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尽各种借口要进冯府这件事本身就有问题。
就算在田府时，她没有问题，到了鸳锦坊就不一定了。
鸳锦是燕国有名的绣娘，新朝建立后，是太后命人招了她来，入了少府织室，因而她极有可能是太后的人。否则年老后，她怎么会好端端地不在家颐养天年，却建起了私织坊，专为达官贵人及其女眷制衣履？这难保不是受了太后的意，以私织坊为幌子，干的却是谍报的活儿，否则鸳锦坊怎么可能得到如此强大的官方支持。
人会盲从，只要有人起头支持鸳锦坊，再有那么几个人响应一下，就会有人跟着干。这样做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家就会觉得这样做是应该的，就会形成一种风气。这样一来，达官贵人个个成了鸳锦坊的庇护，并以此为荣。而这起头的人应该就是它背后的真正支持者——太后太子一派。而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为了提高鸳锦坊的声誉，并以此招来大量可用之女工，然后通过为达官贵人和有利用价值的人输送妻妾，或通过为他们或他们的女眷制作衣履进行看似合理的往来，将这些人牢牢地笼络住、控制住，并从他们那里获取信息。
这十几年来，鸳锦坊里有大量女工进了官宦人家。这些女子大多都是没落的旧贵族后裔和因朝代更迭或犯错失了官职的官员之后。多年战乱和短短二三十年就有周、秦、新周三朝更替，再加上新朝初建政局不稳，使得这样的人家不计其数，这样人家的小姐也数不胜数。
她们因家计变得困难才不得不出来赚钱，而这些曾经的小姐们最理想的去处便是京城鸳锦坊。只有鸳锦坊需要大量的女工，也只有鸳锦坊能给她们强大的庇护，让她们不受歧视和无礼对待，还给她们较高的工钱。
也正是因为鸳锦坊的炙手可热，使它可以在趋之若骛的众女子中挑选容貌出众，聪慧机敏，有过很好教养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往往学艺都很快，因而对于鸳锦坊来说，收留她们是一举两得——如若能把她们嫁到鸳锦坊认为的好人家为妻为妾当然是笔很好的买卖，就算一时嫁不掉，也可以靠她们的做工为鸳锦坊带来生意上的财富。
这样的鸳锦坊怎能不让他怀疑。他现在虽然还没有抓到它的把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众女工之一的绢娘也不得不防。
当年，她被人绑架，这件事应该是真的。他行事从来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冯元冯诺，故对他的行程，任何人不可能事先了解并有所算计，而且还算计地那般准——那时如果他没有及时赶到的话，绢娘不死也残了。且就算他们肯牺牲她，甚至禇齐，也不会蠢到牺牲禇胜，却只为给他府里安插一人。故她被人绑架一事应该是真的。但那件事既然可以被他利用来拨掉太子一重要谋士，同理，也可以被她或鸳锦坊利用来接近他，或者事情进展得顺利的话，她还可以趁机进冯府，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
否则像绢娘这样的女工，手里的活儿堆积如山（且都是达官贵人中的翘楚才能托付之活儿），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说离开就离开呢？活儿做不完对鸳锦坊的声誉和收入有很大的损害不说，单得罪那些贵人们就是很大的麻烦。但鸳锦坊却轻易地就允诺了她——放她走，说得好听是仁义，说得实在一些就是那样做可以为鸳锦坊带来更大的利益。
现在，事隔两年了，本以为她或他们已经放弃了，但没想到她还真是能顺杆爬，逮住机会就要进冯府。
当年绢娘执意要进冯府时，他不是没想过要留下她，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但一向小心谨慎的他，最终还是放弃了。他不想玩火自焚。万一她只蛰伏不行动，时间就会拖很久，时间一久，人就难免疏忽大意，一疏忽大意，就难免会被人钻了空子，弄出乱子。历史上因自大而养虎为患，从而生出乱子的事还少吗？他不能步他们的后尘。
此次他也想过留下她。
她在屋外说那番话时，他就想过；
刚刚，她突然下拜时，他又在想。
因为如果她真是有问题的话，她选择在这个时候进冯府，最大的可能就是为了打探韩凤下落，故而她极有可能在进冯府不久后就伺机行动。他只要派人看好她，她行动时就能抓住她，到时他便又多了一个可用之人。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想节外生枝。现在他手里掌握的资源已经够多了，事情也已然照着他料想的方向发展了，绢娘这一可有可无的线索，他觉着不用也罢。
——自己已经引了一条狼在身边了，再放绢娘进来，变两条狼在身边，如若二狼联手行动，自己就被动了。在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关键的时候，自己绝不能冒这个险，使事情败露，让自己前功尽弃。
——再者，如果绢娘没问题，自己却把她留下来了，要如何处置她？难不成还真让她干下人的活儿？还干一辈子？一但说出留下，再想送走可就难了！
故，无论怎么想，绢娘都留不得。
*
可就在他想着如何才能圆滑而不露痕迹地尽快打消绢娘的念头，赶紧把她打发走之时，梁晨曦居然斩钉截铁地代他答应了，这让他如何不生气？
——“我同意你留下来”是什么意思？是同意她为奴为仆，还是同意自己收了她，或者纳她为妾？
如若是前者，那就是无视他的考量，如若是后者，那就是无视他的感情！
无论是哪一个，都在触碰他的底线，都是他决不允许的！
一气之下，他决定不再与绢娘周旋了，他要把话说清楚，让绢娘想都不要再想进冯府之事。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绢娘却打断了他的话，说出了那般大胆不矜持的话来。当时他就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绢娘决不能留。
——如果她真有问题，她说出那样的话来，说明她已经到了不得不进冯府的山穷水尽之时了。说是为奴为仆，但这番话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要自己纳她为妾了。以她的姿色才华，想出这一进冯府的办法当然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这比为奴为仆做粗重之活更能打动人。
——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或其中有几份真，几份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选择说出这些话的时机，算得恰到好处。
——这一招，她两年前没用，却选择在现在用，就是因为她看出了当年自己是铁了心不会留她，就算她那样说了，也不会达到目的，还会彻底断了她的后路。可现在不一样了，就算知道自己依然可能对此无动于衷，但有了梁晨曦……她看出了梁晨曦可以为她所用，她要借梁晨曦达到她进冯府的目的。现在，她的目的达到了——很显然梁晨曦已经被她煽动起来准备应战了。
——梁晨曦，自己还是了解的，高傲不群，自信大胆。她对绝大多数事都漠不关心，包括她自己。这世上能够触动到她的只有黎清遥、赵承轩、梁府，除此之外，其余之事她都不放在眼里，更不会放在心上。像绢娘这样的外人，照常理讲，本来是入不了她的眼的，她根本不会把她当回事，但现在她却做出了回应，就说明绢娘说的某些话、做的某些事、或露出的什么情绪触动了她的要害，让她觉得自己被严重挑衅了，她已然摆出了一副“你尽管来，我不怕你”的应战状态。
——有如此心机之女人，自己没有选择赌一把，开口把她留下来，绝对是正确的。
——如若她有问题，对自己来说利用价值也不大，但如若她根本没问题，自己却让抱着那样想法的她进了冯府，自己就真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因为如若那样，自己非但不能抓住她的把柄把她除掉，反而因为留下了她，给自己和梁晨曦之间横个杠子，造成自己与梁晨曦的不和。
——刚刚看梁晨曦的反应就知道，她很介意绢娘的存在，否则也不会应战。也难怪她先前一直含着怨气，只因她早自己一步看出了绢娘的用心，或者在自己回来之前，就已与绢娘发生了什么，才让绢娘立于院中，自己与冯元商量什么应对之法也不无可能。
——自己与梁晨曦的关系已经够岌岌可危了，决不允许她再插一手。
引狼入室，养虎为患的蠢事，他是绝对不会干的！
*
正在他沉思之际，梁晨曦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绢娘的话，也打断了他的思绪。
梁晨曦明显情绪失控地语音语调让他猛然一惊，看向梁晨曦，映入眼帘的却是梁晨曦一副即将崩溃的神情。
慌乱中，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马上将梁晨曦带离绢娘，不让梁晨曦再受绢娘的影响，同时让冯元尽快把绢娘带走。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绢娘居然会以死威胁！而且用的借口依然顺理成章——说了如此大胆不含蓄的话还被人拒绝甚至赶走，任谁都可能做出这样的反应。
她还真真步步为营，一环扣一环，始终不给对方以喘息的机会，在如此密集的节奏中，精准地把控着对手的情绪，逼迫对手落入她精心设计的陷阱，从而达成她的目的……
如若不是现在的形势不容他出半点差错，如若没有梁晨曦，他还真想与眼前这名女子过过招，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看她到底还有哪些招数？看看她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