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冯达所言,申时之后,他才随着梁家众男主来到侯府。
他一出现,梁晨曦就仿佛看到救星一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端午议程之后,梁晨曦就被主母阴氏遣人请到了大堂。
与上次省亲之时,只是母亲和三位嫂嫂不同,此时厅堂中女眷众多。
可能是出于对冯达的好奇和对梁晨曦礼貌性的亲切吧,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询问着梁晨曦的婚后生活。
过去,面对未出嫁时的梁晨曦,大家考虑着她的心情,一半出于对主母阴氏的尊敬,一半出于对梁晨曦的怜悯,亲戚中的女眷对梁晨曦都十分小心,在礼仪性的寒暄之外,几乎不会和梁晨曦聊什么,会把全部的精力花在讨好阴氏和彼此热络上。
而今不同了,梁晨曦出嫁了,而且嫁给了皇上最宠爱、众所周知却又异常神秘的京城红人——冯达。众女眷对冯达的好奇露骨地悉数展现在了梁晨曦的面前,让梁晨曦苦于招架。
大约半个时辰后,对于梁晨曦来说,犹如受刑般的“拷问”终于结束了。
宗家亲戚纷纷乘车离去。
嫂嫂们也带着嫡长子们各自回府,准备归宁事宜。
一阵熙熙攘攘之后,侯府恢复了些许平静。
就在梁晨曦松了一口气,稍稍放下一些防备之心的时候,阴氏慈爱的笑脸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蓦地意识到——噢,真正的“拷问”才要开始!
此时,父亲、兄长和大嫂安华公主还在陪皇上和姜夫人,未归。
留下的十来个兄长家的孩子没有一个回到堂中,依然在院中意犹未尽地打闹着,只是比起刚才人多时,消停了一些。
下人们也开始清扫整理厅堂院落了。
阴氏送走众人,又与下人中管事的交代了一些事就回到堂中梁晨曦身边。
“曦儿,走,我们去花园。我们母女好久没有一起好好说说话了。”
梁晨曦的心咯噔一下,心想“糟了”,却不得不选择顺从。
她不知余下来的这好几个时辰,与阴氏几乎独处的时光要如何度过。
阴氏开心地拉着梁晨曦的手,将她带到了花园旁侧的长廊中避暑闲聊。
廊中石桌上摆满了梁晨曦爱吃的点心瓜果。
阴氏亲热地招呼着自己的宝贝女儿,让她吃这个尝那个的,同时细心地询问着她的冯府生活。
阴氏做梦都不会想到,面前这个始终以笑脸迎合着自己的女儿,心中对她有多么地排斥。
梁晨曦曾经对自己怀有的这种情感感到诧异,也深感内疚过,自我厌恶过。可她始终无法得知原因,也始终无从改变。阴氏对她愈是亲昵,她对阴氏就愈是排斥。
不过,梁晨曦心里对阴氏再排斥,也从未在面上表现出来过。
在黎府时,她只是每年与阴氏相处十几日,最多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很容易就能应对过去。每次分别时,看着阴氏哭红的眼睛,不舍的神情,始终拉着自己的手不愿放开,最后在众人的安抚下一脸不情愿地坐上马车,马车都走出好远了,还一直掀着帘子向自己挥手,她就觉着不可思议。她不明白这位自称是娘亲的人,每年只与自己相处这短短的时日,为何就能对自己生出如此浓烈的情感来。与此同时,她对自已与母亲热烈情感截然相反的打从心底生出的冷淡感到羞愧。然而这种羞愧却不会持久,一旦阴氏从她的世界中消失,那种不知所以的羞愧,很快就从她的心中消散了。
回到侯府后,她虽不必和阴氏朝夕相处,却也不得不每日花些时间与阴氏待在一起。这个躲也躲不掉,就算她称病不去见阴氏,阴氏也会出于担心来看望她。她知道排斥如此疼爱自己的母亲不对,可让她去接受她对自己的好,她也做不到,或者说她打从心底不愿那样做。
这个世上,她只要师父对她好,其他人的好,再好她也不想要,再好对她也是一种负担,一种她知道自己始终无法回报的负担。
直到赵承轩进入了她的世界,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想着,她很快就可以离开侯府了,再也不用每日面对那让她快要窒息的疼爱眼神了。
可随着赵承轩对她与日俱增的热情,她又变得犹豫起来。她不明白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热情为什么会在短短几日的接触中就产生。可是同样不知为何,她却宁愿选择赵承轩,也不想选择来自父母亲人的热情。
然而,赵承轩并没有把她从侯府这个对她而言犹如牢笼般的地方解救出去。直到冯达的出现,直到冯达把她娶回了冯府,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现在,这个把她拯救出牢笼的人终于又出现了,她打从心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向他走去。
冯达笑着,伸手迎她过去,她打从心底感到开心,自然而然地绽放着笑容。
冯达一怔,这是他日思夜想的笑容,是他这几日想尽办法想从她美丽的脸庞上看到的灿烂而明媚的笑容……
*
令梁晨曦觉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不知为何让自己觉得难以忍耐的侯府,对冯达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上次陪自己省亲时是这样,此次又是这样,冯达对梁家人的热情让她觉得不可思议而又异常烦躁。
在她的一再暗示下,冯达才不舍地带着她离开了侯府。
回到冯府时,时间尚早,太阳悬在西天上,释放着耀眼的光芒和令人烦燥的热力。
“许英的呈报呢?”一回到房中,梁晨曦便没好气地开口质问道。
“许英又去见你了?”冯达反问,面容平静,语气平稳。
梁晨曦那让他渴望已久的笑容,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那一刹那绽放,随后再未出现。
在那之后,她的脸色越来越糟,糟到阴氏都觉出不对劲,恐累着她的宝贝女儿,让冯达尽快带梁晨曦回冯府休息。
这回府的一路,梁晨曦都没有言语,沉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几次试图缓和气氛,又是问梁府之事想打探一下她因何而不开心,要知道早上出门时的你侬我侬还依然萦绕在他的心间,又是谈论梁家兄长在龙舟竞渡中的表现,想提振她的精神。可无论他说什么,梁晨曦都没有反应。
现在听梁晨曦有此一问,他顿时心中有数了。
“许英还真是会见缝插针啊!赵承轩真是选对人了!”
冯达笑笑,摇摇头,丢下梁晨曦,向内室走去,准备脱去玄端。
“我不是说过吗,不要直呼晋王姓名!”梁晨曦跟上前。
冯达转身,视线与梁晨曦充斥着怒气和不满的眼神重叠,“你是要跟我吵架吗?而且你喊这么大声,是想让别人听到我们正在谈论乱臣贼子吗?你想再次感受何为祸从口出吗?”
“……我,我只想要回许英的呈报。”
再次想起承轩是因自己不察之言而遭殃的,梁晨曦心间窜过一阵绞痛,但很快她就迎向冯达冰冷的目光,丝毫没有退缩之意,语气重回强硬。
最先移开视线的是冯达。
他叹了一口气,转身开始解带褪衣。
“把许英的呈报给我!”
梁晨曦不依不饶。
“我烧了。”冯达冷冷地道。
“你怎么能这样做?”梁晨曦诧异地看着冯达,“当初提议许英呈报给我的是你,现在不仅不让我看,还自作主张烧掉呈报的人也是你,你到底要怎样?”
冯达缓缓褪下外衣,展开,挂在衣架上,伸手拿起旁边的常装,穿上。
他实在不愿意与梁晨曦在这样的气氛下言语。
“你当初那般说,不会只是想尽快让许英离开吧?”
梁晨曦迈步,移到冯达面前,直视着他。
“这不是挺明白的吗!”
冯达抬眼看看梁晨曦,转身,卸下进贤冠,放于衣架旁的高几上,拿起小冠戴好。
“你要去哪儿?”
冯达利索地戴好冠,就向门口走去。
“屋里太热,我要出去走走。”
“呈报你看了吗?”梁晨曦拽住从身旁走过的冯达。
“梁晨曦,你就不能信任我一点点吗?我不是说过了吗?交给我,一切交给我,你怎的就是不听呢?我就是不明白了,我每日在外煞费苦心、累死累活地运筹着赵承轩的事,为何回家还要再和你为此而纠缠不清?我管你赵承轩的谍报组织是死是活!他当年就不应该把那交给你!还担心如何和赵承轩交待?你还想着要和他交待?我告诉你,你无论生死,需要交待的人只有我!”
冯达用低沉冰冷地声音说完,丢下愕然呆立的梁晨曦走出了房门。
等梁晨曦回过神来,冯达早已不见了。
她不明白,明明是冯达无理,怎的就变成自己无理取闹了!
那眼神和语气中透着彻骨寒意的冯达,她好久没有见过了。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冯达这几日的温柔中渐渐失了自觉,以为自己对冯达而言是重要的,却忘了冯达就是冯达……
*
已梳洗完毕,换好便装的晨曦正坐在窗下发呆,想着这一日发生的事。
——呈报是看不到了。
——不过,凭许英的智慧和经验,怕有遗漏应该只是他的谦辞。
——唉,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被冯达打乱了。这本应亲自督察解决之事,却在如此困难的信息沟通下进行,根本就是鞭长莫及。
——自己应该好好和冯达说的,像过去一样,小心翼翼,用点心思,不应如此直白地质问他。
——自己还真是没有自觉,仗着他几日的娇宠,就自以为可以毫无避忌,想怎样就怎样。现在好了,自己断了向他求助的路,已再无法向他开口询问任何有关组织的事了。
——他去哪儿了呢?
——已经过去一个时辰了,也该消气回来了吧。
——不会?
——不会向上次一样……
花园方向,幽幽传来抚琴声。
——好好听的琴声!
——好熟悉的琴声!
——在哪里听过呢?
——和师父的琴声不同。
……
——倒和承轩的有几分相似。
……
——难道是冯达?
循着琴声,梁晨曦来到了花园。
那琴声正是来自冯达。
这还是梁晨曦第一次见冯达抚琴。
幽幽一曲,如泣如诉,百转千回后,琴声黯然而终。
——抚琴之人,心中是何等的苦闷和惆怅啊!
听着琴声,梁晨曦的心一紧一紧地十分难过。
冯达的声音在这几乎凝滞的气氛中蓦然响起,“听说,你自小拜上党黎家公子黎清遥为师。黎家最出名的除了医术就是剑术了,应该有传于你吧?”
冯达自始至终没有看梁晨曦一眼,自顾自地说完话,也不等梁晨曦答话,侧头对身后的冯诺道:“把我的配剑交给夫人。”
——是要我舞剑吗?
梁晨曦心想。
——黎氏剑法确是名满江湖,师父也确悉数传授,但都不是用来舞给人看的,除了黎家人,恐怕看过之人都死在剑下了。
琴声再次响起……
梁晨曦看向冯达,目光中充满了惊讶,冯达所抚之曲正是自己在黎府时舞剑,师父最爱吹的那只曲子——《樱之舞》,只是乐器不同故音色不同,奏者不同故曲子所流露出的情境不同罢了。
抚琴,自己十岁时师父便已教授,这首曲子自己也曾用古琴弹过一次。
那日,秋风阵阵,落叶缤纷。
自己去到晋王府时,承轩正在院中舞剑。
夕阳下,落叶间……
舞剑之人说不出的飘洒俊逸。
看着承轩,满眼却是师父舞剑的身影!
便不由地坐在檐下阶上的古琴旁弹奏起师父常吹给自己听的《樱之舞》。
在那曲声剑影中,自己仿佛回到了黎府的美好时光,回到了师父身边……
琴声思绪中,梁晨曦从剑鞘中拔出剑。
此剑并不名贵,也不华丽,是一把玉具玄铁剑,如同它的主人般低调沉稳。
剑身漆黑,剑刃锋利,在阳光下闪着奇异的光辉,如同它的主人般不出则已,一出便锋芒毕露,不可阻挡。
梁晨曦把剑鞘扔向冯诺,一抖剑,舞了起来。
她舞的不是黎家剑,是师父教给她用来强身的一套剑法。
斜阳下,池水畔,垂柳间,琴声深沉,余音悠远,一抹红衣,在招式变化中,如芙蓉盛开般绚烂多姿……
剑落,曲终……
恍惚间,梁晨曦向冯达灿然一笑——
在她的眼里,坐在那里抚琴的分明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师父。
在他的眼里,她是夕阳红霞下最美艳动人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