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梁晨曦正独自在房内解棋局。
棋局是昨夜冯达留给她的。
二人默默对弈才半个时辰时,梁晨曦就感到局势已然开始向不利于自己的一面发展了。到近一个时辰时,梁晨曦陷入了举步维艰的窘境。
就在梁晨曦思索如何破局之时,冯达将手里一直摩挲着的棋子丢回棋盒,双手扶几,缓缓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道:“我累了,明日继续吧!”
冯达落子同师父和承轩都不一样,毫不犹豫,每一步都落得很坚定,而且步步紧逼,丝毫不打算给自己喘息的机会,让她从一开始就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步步紧逼,毫不留情,还真是冯达的风格啊!
看着眼前的棋局,梁晨曦心中感叹着。
她细细分析着局势,回忆着冯达的出棋路数,想着如何将此局转败为胜,想着如何在下次对弈时不从一开始就被冯达牵着鼻子走。
正在梁晨曦沉思之时,管家冯元来报,说有人在府门外求见,并递上一块玄铁腰牌。
梁晨曦一见腰牌,遽然而起,奔过去一把拿在手里,仔细看着。
没错,这是黎府的腰牌——正面铸着黎府,背面铸着黎成。
——黎伯来了!
她压抑着内心的狂跳,极力用如常的表情和语气命冯元请客入厅,酒水糕点好生招待,叫云儿进来给自己更衣绾发。
梳妆停当后,梁晨曦向前厅急驱而去。
六年了,她终于能见一见黎府的人了。
*
“黎伯!真的是黎伯!”梁晨曦一入厅门,看到厅中所立之人,不禁惊呼。
来人正是她六年未见的黎府大管家黎成!
黎成亦是激动,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小姐,……小姐长大了!”
说着,便给梁晨曦行礼。
梁晨曦急忙跨前扶住,“黎伯,不必行礼。师父还好吗?”
黎成面色一沉,悲伤地道:“公子已经辞世了!”
梁晨曦这才意识到黎成是穿着丧服来的。
梁晨曦只觉轰一声,整个血脉都向头上喷涌,接着天旋地转,眼前一黑……等醒来时,自己正在厅中榻上躺着,见黎成正拿着一个药瓶放在自己鼻下,看到自己醒来,忙收了起来。
短暂的迷茫后,梁晨曦倏然起身,一把抓住黎成前臂。
“黎伯说什么?说师父辞世了?怎么会?师父怎么可能辞世?这种话不能乱说!……是师父让黎伯这么做的吗?是师父让黎伯来骗我的吗?……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师父再也不想见我了,才让黎伯来骗我的是不是?可即使如此,也不能说这样的谎言啊!我不准黎伯这么说!黎伯回去!回去告诉师父,曦儿不会再去见师父了,黎伯帮曦儿求师父,求师父不要这么——”
黎成满眼怜爱和痛楚地看着梁晨曦,没有言语,唇却止不住地微微抽动着。
随着梁晨曦混乱的言语,她紧抓着黎成的手指力度愈来愈重,指甲透过衣料深深地陷入他前臂的肌肉中。
梁晨曦看着黎成的表情,收住了话语,放开黎成,缩坐在榻上,紧紧地捂住耳朵、闭上眼。
——不可能!不可能!……
心里不停地重复着这样的话语,却终是抵不住不断传入耳中的,自己的另一个声音——那个冷冰冰地声音反复说着:师父死了!师父死了!师父真的死了!……
——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她拼命想把耳中的声音挤出去时,一个遥远的声音渐渐侵入她的耳中,如她所愿地盖住了那个冰冷的声音。
“……小姐,小姐……”
她茫然地抬起头,移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救助般地向声音的方向看去。
“小姐,这是公子辞世前交代黎成,让黎成亲自拿来给小姐的。”
不等梁晨曦反映,黎成把放在几上的一个包裹打开,里面有一个漆木盒,还有一封信。
他打开木盒。
“这是黎府所有府宅和土地的凭证,以后黎家的一切事务就交给小姐打理了。”
接着,他拿起信函伸到梁晨曦面前道:“这是公子最后留给小姐的信。”
仿佛被那信函牵引着般,虽然眼神依旧茫然,梁晨曦还是向信函伸出了手,颤颤巍巍地接过了信函。
函上书有“曦儿亲启”。
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字迹瞬间将梁晨曦拉回现实。
那种“师父真的辞世了”的真实感遽然而至。
梁晨曦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她一直是多么热切地期盼着,能收到这样一封,函上书有师父亲笔“曦儿亲启”的信啊!
她一直是多么热切地期盼着,收到后,自己就能再见到师父,回到师父身边啊!
可如今……
可如今却是绝笔!
——师父啊!
——您怎么忍心!
——您怎么能这般对待曦儿啊!
梁晨曦把信函揉进怀里,不顾身份地嚎啕大哭起来——
她太委屈了!
太憋屈了!
太不甘心了!
太伤心了!
太绝望了!
她的师父啊!
她心心念念的师父啊!
她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再也见不到了!
——师父,您真是一点盼头都不留给我啊!
——师父,您好狠的心啊!
——您要曦儿怎么办!
——您这是在剜曦儿的肉,削曦儿的骨啊!
师父——
*
打开信函,取出素帛,抖开来——
却是一幅乐谱!
终于停止恸哭,却仍双目含泪的梁晨曦不解地看向黎成。
黎成从身上取出师父的玉篴。
看到玉篴,梁晨曦含于眼中的泪水,再次止不住地不停滑落。
颤抖的手伸向玉篴。
那轻轻的玉篴此刻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沉重,梁晨曦握着的手颤抖得愈加厉害,仿佛用尽全身之力也无法将其握牢。
将玉篴放于胸前,闭上双眼,感受着从玉篴传来的师父的气息。
突然,梁晨曦恍然大悟——
“师父要是找曦儿会吹什么曲子呢?”
“曦儿还需要吹曲子找吗?”
“那倒是,曦儿可以感觉到师父的召唤。师父想曦儿了,曦儿立马就出现了,不用吹玉篴。曦儿知道师父每天像曦儿想师父一样想曦儿,所以曦儿一步也不能离开师父。”
……
梁晨曦突然睁开双眼,看向黎成。
“我走了后,师父常吹这个曲子吗?”
梁晨曦蓦然开口,并将素帛递给黎成。
黎成看后点点头。
——原来师父也是想着自己的!
这曲子,正是梁晨曦昨日还有听到的《樱之舞》。
她从未想过这便是师父用来呼唤自己的曲子。
——师父绝笔留给自己的竟是用来呼唤自己的曲子!
——师父是要自己回去看他!
——果然,收到师父的信就能回黎府!
——可,师父都不在了,自己还回去干什么?
——师父,您都不在了,还要曦儿回去做什么?
“师父要我回去?”梁晨曦问黎成。
黎成道:“公子说把玉篴和信交给小姐,小姐自会明白。之后,就让黎成听小姐吩咐!”
摩挲着玉篴低头沉默片刻后,梁晨曦决然地抬起头,看向黎成道:“好!黎伯在此等我,我去去就来。我们回黎府!”
梁晨曦说完,用手帕擦干泪水,拿着玉篴和信离开了。
*
梁晨曦匆匆回房。
云儿看到小姐着着急急地就回来了,刚想问小姐出了什么事,就看到小姐红肿的双眼和手中的玉篴,惊得呆住了——那是公子的玉篴!
“云儿,别愣着了,收拾一下,我们回黎府。”
“公子终于有消息了?公子要接我们回去?”云儿不可思议地问,语调因激动而提高,颤抖。
“是,公子来信了,让我们回去!”
梁晨曦的声音有些沙哑,透着悲伤。
云儿只道小姐在感叹伤怀,并没在意,反而开心地道:“小姐,您可盼到这一天了!”
说完赶忙收拾行囊去了。
梁晨曦瞥到窗下的遗局,突然想到,得给冯达留个信,以免回府后不见了人,又要兴师动众了。
留了信后,主仆二人,换了出门的装束。
云儿背了包裹。
二人急急向前庭去了。
“黎伯,我们走!”梁晨曦一进厅堂便说。
正当三人跨出厅堂,欲将离开之时,冯达匆匆迎面而来。
“这是要去哪里?”声音冰冷。
冯达一边言着,一边看向黎成,问道:“这位又是谁?”
梁晨曦心想,这个时辰,正是公务最为繁忙之时,冯达此时回来,必是有人去报了信。
“既是得了信来的,又何必装腔来问!”梁晨曦冷哼道。
冯达的明知故问让梁晨曦有种被戏耍的感觉,顿生不快。
冯元被梁晨曦遣出厅后,一直不放心,命人远远盯着厅内二人,留意厅中动静。
听下人回禀夫人又是昏厥,又是恸哭后,他怕出什么事,赶紧命人去给冯达送信。
冯达得了消息,撇下正在议事的众僚属,便匆匆赶了回来。
他只听下人说,一个身穿丧服,手拿黎府腰牌,叫黎成的人来府求见夫人。二人不知说了什么,夫人就昏倒了。那人救醒夫人后,不知给了夫人什么物件,夫人就开始大哭。
他一听就慌了。
——穿着丧服,莫非……
他能用梁家和赵承轩控制住梁晨曦,可遇到黎家人就不好说了。黎清遥对梁晨曦来说太重要了。当年出事的是赵承轩,如果是黎清遥,恐怕梁晨曦早就跟着一起去了。现在,黎清遥居然……
他知道梁晨曦一定会不顾一切地跟着来人走的。
他担心的不是梁晨曦还会不会回来,而是梁晨曦还会不会活着。
他一定要赶在他们离府前回去,就算拦不住,也要跟着一起走。
梁晨曦不在乎她自己,他在乎!
对于梁晨曦来说,黎清遥是她的一切,但对于他来说,梁晨曦就是一切。
在梁晨曦的事情上,他绝不能冒险,他绝不能失去她。
“我是得了消息——”冯达的语气稍缓。
“我一定要走!”梁晨曦打断冯达,口气决绝。
冯达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但你想就这样走出冯府,离开冯家?”
梁晨曦愣住了,不知冯达是何意。
“你想,大白天,光天化日之下,就这样,这种装束,跟着一个外人,走出冯府,乘马车扬长而去?你知道,冯府外每天有分属于多少势力的多少眼睛盯着吗?你是要让全京城、全天下的人看我笑话吗?看我冯达大婚不过一月有余,新婚妻子就跟人跑了吗?”
冯达越说语气越凌厉。
“师父死了,你知道吗?无论如何我都要走!我们的交易至此为止,你不必……”
“梁晨曦!”冯达猛地抓住梁晨曦的胳膊,大喝一声,打断梁晨曦脱口而出的话语。
云儿听到黎清遥死了,身体一晃,赶忙扶住门框。
黎成,冯元面面相觑——交易?什么交易?
冯元更感惊讶的是,他还从没有见大人这么生气地大声喝斥过谁,更不用说是对着夫人了。夫人不知道大人对她有多上心,冯元知道。他弄不懂大人和夫人这是唱的哪出!
冯达知道梁晨曦已方寸大乱,现在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了。
他决定不再纠缠,以免生出别的事端。
他深呼一口气,缓声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在场四人皆惊!
冯达不等大家反应,继续道:“冯元,命冯诺马上收拾东西,让他随我一起走。云儿,去厨房,找些吃得备上。办完事,都到厅里候着,两刻钟后出发。”
等冯元、云儿离开后,冯达对黎成道:“黎管家,我想和我的夫人单独谈一会儿,请在厅堂稍候。”
说完不等黎成反应,架着梁晨曦的胳膊把她拖走了。
刚进内院,梁晨曦就甩开冯达的手,质问:“冯达,你要干什么?”
“是我该问你要干什么?话是随便说的吗?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这点分寸也不知道了吗?你以为冯府就真的那么密不透风吗?真的连只鸟也飞不进来吗?难道你没有在这种事上吃过亏,犯过不可弥补的大错吗?”冯达尽量压低声音,厉声道。
梁晨曦听出这是在指责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而且又用当年自己在皇上面前口不择言间接害死承轩的事在警告自己。
可梁晨曦说的不是这件事,她也压低声音道:“我说的是,你跟着我去是什么意思?”
“我的新婚妻子要撇下我跟人走了,我还能是什么意思?”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们的交易结束了,你不必再为我的事费心,我也要走了——”
“你要走!你要走去哪?黎府?还是黎清遥已经去了的地方?你说交易结束,交易就结束了?两个人达成的交易,岂是你一人说结束就结束的!你把我冯达当什么了?听着,梁晨曦,我冯达不同意!你以为婚是随便结的?你以为皇上的赐婚圣旨是随便下的?你入了我冯家的门,就是我冯家的人,没我冯达的允许,你就不能出我冯家的门!就算你今天拼死出了,你也是我冯家的人,你是入了我冯家族谱,我冯达明媒正娶的妻子!就算你去了黎府,就算你随着黎清遥去了,你还是我冯家的人,我冯家的鬼,你也成不了黎家的人,更不可能是黎家的鬼!”
冯达越说越急。
冯达的话,一字字戳着梁晨曦的心。
——冯达就是有这本事,他不用会武功,他不用拿刀拿剑,他只需要用言语就可以让你遍体鳞伤,就可直戳得你心灰意冷,彻底绝望。在他面前,你总是不可遁形,你的心,他看得明明白白,他戳起来又准又狠。
——是啊,自己还有什么脸见师父,自己要用什么身份守着师父!
——师父,您当年为什么非要抛下曦儿?
——不能嫁就不能嫁,让曦儿守着您就好!
——可现在呢?现在呢,师父?
——现在,曦儿连守着您的资格都没有了!
冯达见梁晨曦不言语,呆呆地站着没反应,只好语气放柔,继续道:“晨曦,我让你回黎府看看。我知道不让你回去,你今生都过不了这个坎。可是我是你的夫君,我不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些。我陪着你,你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梁晨曦茫然地看着冯达,看着眼前变来变去的冯达,虽然迷惑,可那温暖人心的话语还是在她心中泛起一股暖意。虽然她知道,身边有很多人疼爱着自己,自己从来没有一个人过,但听到有人口口声声说出来,她的心还是不由地感到温暖。
——冯达也有这本事,让你总跟着他的话走,让你开心就开心,让你难过就难过,你的想法、你的情绪总是很容易就能被他牵着走。
她含着泪,望着冯达,点点头。
冯达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一把把梁晨曦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