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晨曦中毒十日后,黎成言:“小姐体内毒已除尽,余下的便是恢复体力了。”
尽管梁晨曦服的是黎家最烈的毒药,尽管发现她时毒已入心脉,但毕竟中的是黎家毒,毕竟她身在黎府,毕竟有黎成在。
梁晨曦苏醒后,经过最初的反抗,已完全平静了下来,不再提留她一人静静之类的事了,相对地也不再言语了。每日躺在床上任人摆弄,如同行尸走肉。
她虽没有目光无神,但也是目中无人,她将自己与他人完全隔离开了。
她陷入了对师父的无尽怀念和对依然活着的自己的无限厌恶中。
她不是对守着她的冯达、云儿、黎成没有意识,只是不想对他们做的事、说的话有反应而已。尤其是冯达,已经憔悴到令人不忍直视的地步,可她依旧不想对他有所回应。既然是将死之人,又何必给他人留有依恋,留有希望呢?她只是在等,等自己能动了,等自己体力恢复了,她就有能力再次结束自己的生命,去师父的世界赎罪了。
这次,她再也不会选择放弃了,再也不会把责任都推给师父了,她一定要回到师父身边,一定要与他长长久久,就算他再把自己推开,她也绝对不再放手了。
那有师父存在的世界是美好而充满阳光的温暖之地——
从小,她就时常挣扎在生死之间,有好几次,她就差点到了那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入口处光芒四射,她总是不由地想走进那光亮,想着只要走进去,被那光亮一照,就不会再有难忍的疼痛,不会再有没完没了的苦药,不会再有无尽的希望与失望……可她还是没有走进去,师父总会在最后关头出现把她唤回人间。
她始终放不下师父。她不想丢下师父,一个人去那温暖美好之地。
如今,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什么是她放不下的了,她可以义无反顾地走进那不知被她向往了多少次的世界了。师父已经去了那里,而且她已然在那光亮中见到了师父,也握住了师父的手,就要与师父一起跨入那个世界了,可……可她却生生地被拽回了这个人世。
她厌恶这个人世,她厌恶伤痛,她厌恶感情被牵绊,她更厌恶将她拽回人世的冯达。
她不明白,他为何要如此执着于自己!自己在他近前不过才存在了两三个月而已,就算自己不在了,以他的才能、生世、外表、地位,他可以再娶更好的人来。那比自己美貌百倍、温柔百倍、聪明百倍的,出生好过自己、对他更有益的女人比比皆是,何必要在自己这一无是处、对他毫无裨益、将死之人的身上浪费精力呢?
当年的母亲是这样,现在的冯达也是这样,明明相处的时间如此之短,却能对自己生出强烈到令人觉着害怕的情感来。如果这些人都不存在,自己就不会失去师父了;如果这些人都不存在,自己就不会有辜负他们的罪恶感了。
她只是想一直和师父过着那简单快乐的生活,为什么就是不行呢?这个问题从师父决然地将她赶出书房之时,就一遍遍地被她自问着,从她开始给师父写信时,就一遍遍地出现在信中。她好想知道答案啊!然而这世上,她认为唯一可以给她答案之人却至始至终都没有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至始至终没有给她留下只言片语,至始至终没有给她答案。与那问题同在的是她的一万个不甘心,不甘心那原本只属于她的师父怎么会变得不再属于她。
现在这些问题都可以解决了,只要她离开人世,只要她去到师父身边。她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那一刻的到来了,而阻止这一时刻尽早到来的人就是现在床边这一直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回忆着他与她的过往,希冀着他与她的未来的冯达。这让她如何不恨他,如何不厌恶他。
然而,就是这种恨,这种厌恶,她也不想表现出来让他知道。她不想他从她这里读到任何信息,她想他早些放弃她,早些抛弃她,更重要的是,她不想他再从她这里受到任何伤害了,她不想自己怀着对他的愧疚离开这个人世。
*
门被轻轻敲击两声后,冯达闭了口。
他起身,离开梁晨曦,走向房门,拉开房门后与门外之人低声言语着,不时转身看看梁晨曦。
梁晨曦中毒三日后终于苏醒了。她醒后这些日子的反应,让他意识到,她始终没有放弃追随黎清遥而去的决心,这让他焦心。
最初的两日,慌乱的他只能反反复复地言着那些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
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梁晨曦被自己的话打动了,她很配合地接受着医治,还好好地吃饭休息,连黎成在她醒后的第三天为她施针后都对自己言,“没想到小姐会恢复得这般好,照这样下去不出五日,她体内的毒就可肃清了,十日后身体就可恢复如常了”。他为此高兴得不得了。
可看着躺在床上明明目光清澈却对他丝毫没有回应的梁晨曦,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而且那种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莫非她只是想尽快恢复体力?
这个念头一出现,他马上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
——一定是这样的!以她的智力,以她的功力,一旦恢复了,逃脱只是时间问题。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黎清遥曾对他说过“论实打实的武功,曦儿连我十招都接不住,可她很聪明,她能出其不意地用些我连想都想不到的法子制住我,而且就算打不过,她也可以轻易逃脱,论逃脱,我都捉不住她”,可见如果梁晨曦有意要逃,自己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要怎么办呢?总不能把她绑起来吧?
——就算最后还是要绑起来,总不能绑一辈子吧?
——况且,她现在选择顺从,只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一定逃得掉,而且早就计划好要逃向哪里。那里一定是我们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她可以很简单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比在我们的监视下寻死要容易得多,而且没有被救回的可能性。
——可如果断了她逃走的可能性,对于一心求死的她而言,只能尝试各种可能性,那过程必定是痛苦的,不仅是对守着她的人而言,对她本人也是,身心一定会受到更大的折磨。
——到底要怎么办呢?一定得想出办法来!
就在他苦苦思索之时,冯诺告诉他,在黎府四周发现了埋伏,还没查清是哪路人,冲着谁来的。
黎清遥已经不在了。就算没有对外放消息,只看黎府门外悬着丧帐,黎府进出之人都穿着丧服,也猜到了丧为谁服了。而黎府没了黎清遥,黎府就只是一座府邸而已,所以不可能是冲着黎家来的。
冯达知道,那只能是冲着自己来的。
黎府被血洗后,黎清遥认识到,不是武功高就守得住家,便苦苦研习机关术,之后在黎府重要位置装设机关。这么多年不知有多少寻仇之人死于黎府的机关之中。消息传开后,又有不知多少不知天高地厚自认为是行家的人,纷纷到黎府闯关,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号称天下没有他偷不到的物什的“神偷”子神。结果,令世人没想到的是,子神,这一赫赫有名的机关神人,居然进了黎府后也是有去无回。现在冯府的机关就是冯达当年在黎府期间与黎清遥求学机关术后的成果,至今亦无人未经冯家允许活着进过冯府,而冯家后庭有两处院子更是连除了冯达、冯元、冯诺之外的冯家人都没有进去过。
冯达知道,府外之人一定是摄于黎府的机关,故而不敢进府。他们伏于府外,一定是等自己出府后,才会行动。
虽然不知道究竟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此次一定凶多吉少。太子一派已然做好了拼死一战的准备。只是基于侥幸,认为有不大动干戈也能夺取帝位的可能,故而他们还在犹豫,没有动手的迹象。但既然已经做好准备,那么选择在这个时候对谁动手都不足为怪。他们选择在这个时候对自己动手,完全符合时机。此时动手,就算攻击自己会失手,也没有什么可顾虑的了,大不了就是逼宫谋反,鱼死网破。但相反,一旦成功,他们的最后一战或许可以避免,或者就算最终还是得与皇上交锋,没了自己,他们也认为胜算会更高一些。就算自己不出黎府,他们把自己困在黎府也能达到相同的效果。
虽然,梁晨曦之事对冯达而言,现在是头等大事,但太子一派的行动还是把他拉回了现实,让他意识到,就算现在他想放弃,想只守着梁晨曦过日子,太子一派,皇上一派,无论哪一派都不会允许的,都不会放过他的。
——得尽快了结此事了!而且为了能专心守护晨曦,我得比原先计划地更快地了结此事!
——但就算我将此事了结了,皇上会如他所言痛快地放我走吗?
——最重要的是,以晨曦现在的状况,她能等到那一天吗?如果在此事了结之前,她就离开了我,那我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冯达纠结着。
然而尽管纠结,尽管方方面面的事都向他压来,但他明白,没有人可以代他解决,他必须靠自己想出对策,来应对这越来越混乱的局面。
事情得一件一件地做。
考虑再三后,冯达决定,既然梁晨曦这里比较棘手,那就先解决皇族之间的纷争吧。梁晨曦这边实在不行,到时候也只能将她绑起来,嘴塞住,派专人看着了,只要她活着,自己就总有办法让她回心转意的。
做出决定后,除了基本的休息,除了在梁晨曦醒着时,继续陪着她,继续着他的絮叨外,剩下的时间,冯达都用在筹划新的计划上。
他一遍遍地整合信息,一遍遍地推敲,确保整个计划万无一失。
他下令冯府之人做好回京准备,只等梁晨曦身上的毒肃清便启程。
要想整个计划顺利进行,他必须回京城亲自指挥,而且为防万一还要趁梁晨曦体力还未恢复之前尽快启程。
今日,他终于听到黎成说梁晨曦体内毒已除尽,便立马下令回京。
但为防万一,他恳求黎成能够陪同。
黎成同意了。黎清遥临死之前,把黎府交给了梁晨曦,那就是把他也交给了梁晨曦,那今后服侍梁晨曦就是他的职责,只要需要,他就应该陪在梁晨曦身边,随时听候差遣。
现在,门外之人冯诺正在向冯达禀报归程事宜。
冯达回头看着梁晨曦,心里想着——晨曦,要开始了!
——晨曦,你一定要给我机会啊!你一定不要在那之前出事啊!
——那之后,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我一定会让你从黎清遥的离世悲伤中走出来,一定会让你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