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器皿轻碰的丁当声吵醒了梁晨曦。
梁晨曦睁开双眼，天已亮。
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知道一定没有睡多久。她正因睡眼不足而头痛着。
转头，看到冯达刚刚梳洗完毕。
这里毕竟不是冯府，没有训练有素、干练又安静的下人。
等服侍众人离开后，房间才重又安静下来。
冯达开始在冯诺的服侍下用药。
梁晨曦坐起身来，揉着额头两侧。现在已经不需要再装身体无力了，不需要总躺着了，虽然没什么事，但既然不用装了，总躺着也不好，她打算起床梳洗，开始过一般人眼里的正常人生活。
用完药的冯达在冯诺的帮助下重新躺好。
“吵醒你了？不舒服吗？”冯诺离开后，冯达问。
“还好，只有些头痛。”
“我已经让冯诺叫黎伯来了。你的身体还没有好，又受了惊吓和颠簸，不舒服也是常理，让黎伯来给你看看。”
冯达很开心，他问话时，没想着梁晨曦会答。她已经好久没有答过他的话了。这几日，面对梁晨曦，他就像个疯子一样，自言自语地唱着独角戏。
梁晨曦答话了。这一刻，虽然身处长子官属，冯达却觉着仿佛回到了婚假时的咸阳冯府——自己和晨曦一起迎来朝阳，像这样说一些闲话，开始一天的生活……这样的感觉，冯达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正是冯达最想要的。从他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需要梁晨曦开始，他的生活重心就从如何得到父母的肯定，如何在依赖他而生存的人之间周旋，如何应对那些总致力于将他击倒之人，转为了如何能够尽快地与梁晨曦在一起，一起过快乐平淡的生活。那样的生活中，不再有虚情假意，不再有尔虞我诈，不再有相互利用，不再有利益纠葛，不再有血腥……每日一醒来，不是置身于冰冷而空虚的世界，而是有他的晨曦在身边，给他温暖和支撑。
梁晨曦将手伸向冯达的手腕，搭脉。
冯达的脉象很奇怪，从昨日，她为冯达诊脉时就微微感到了。
冯达的脉象按常理来说，不应该变化如此快，而且是朝着好的方向。
冯达刚受伤，黎成为冯达救治完离开后，她就为冯达把过脉，当时感到没什么异常，是毒侵脏腑的典型脉象，毫无疑问毒已入心脉，五脏皆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到晚上众人散去后，她再搭冯达的脉，发现冯达的脉象有了些微变化。虽说只是些微，但按冯达中毒程度而言，连这点变化都不应该有——如果是恶化的话一定是急剧的，最理想的状态是稳定，向好几乎是不可想象。当时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也没多想，觉得可能是黎伯的药和针治起了神奇的作用吧。
此时，再为冯达把脉，和昨夜之感无异，又有了些许却明显的变化。如按这样下去，根本用不了两三个月，恐怕一个多月就能痊愈，但这怎么可能？
黎成用的是什么法子，梁晨曦很清楚。她对冯达伤情的判断正是基于黎成的医治而做出的。
那可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啊！别看无伤口之人没事，但只要有伤口，哪怕很小的伤口，毒随血流而侵，血脉流动到哪儿，毒侵入到哪儿，脏器损害到哪儿。血脉流动速度越快倒下的便越快。中毒后，如能被黎成这样的医毒高手及时救治，活下来还是有可能的，但能否痊愈那绝对靠造化，一般都会落下不同程度的残疾。哪怕是像云儿、影子这样自幼研习武功心法、常年习武且武功高强之人也不例外，只是他们一旦熬过最危险的中毒第一日后，会比普通人好得快一些，落下的残疾轻一些而已。但即使这样，也没有好得像冯达这般快的，更何况他只是一个不会武功的文弱之人。
像冯达这样本身不会武的文弱之人，虽被冯诺及时封了心脉，得到了黎成的救治，即便再加上他一向拥有的上天垂青，三个月、甚至四个月能痊愈都是奇迹中的奇迹，但现在这样的痊愈速度是怎样？照这速度，一个月就能行动自如了，一个半月、最迟两个月就能痊愈了，三个月后就生龙活虎了。这样的速度恐怕只有从小试炼百毒且武艺高强的黎清遥才能做得到吧？
*
梁晨曦在下人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为首的侍女十七八岁的样子，看着还算机灵，可头梳得没有云儿利落，没有芙蓉精巧，样式中规中矩的，虽然不难看，却无法突显出梁晨曦那一贯的婉约灵动来。可能有些紧张、害怕，头梳得轻手轻脚，衣穿得小心翼翼，耽误了不少时候。
看着黎伯已为冯达医治完，立于一旁等着了，一度梁晨曦都想自己来了，可转念又想何苦为难一个小姑娘呢。自己是无关紧要，但冯达位高权重，即便自己一万个不想摆架子，架子也得摆，否则下面的人会因不知如何应对，而变得惶恐不安。如若自己真的亲自干了，小姑娘下去后一顿责罚是免不了的。她白白因为自己的轻率受罪不说，再加上小姑娘惶恐下跪求请，郡守再带着主事的前来谢个罪，更得耽误时间，此外还得应付、言语。这样一算，得不偿失啊，还不如慢慢等来。
终于等到侍女们为她梳洗完毕，梁晨曦将黎成叫到东侧室坐下。
尽管梁晨曦知道自己无大碍，只是没睡好，但依然伸手让黎成看诊，好让黎成一会儿对冯达有个交待。
黎成号完脉后，梁晨曦向冯达方向看了看，低语问黎成：“黎伯觉得大人伤情如何？”
黎成看着梁晨曦，神色迟疑，没有答话。
“黎伯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吗？”
“小姐指的是……”
“黎伯不觉得大人恢复得有些快吗？”
“……这样不好吗？”
黎成迟疑地应答着，这让梁晨曦感觉非常不好。
黎成一向爽快，有问有答，不能说的会直接言明，从未在她面前犹犹豫豫过，也从未出现过这般试探而后应答的情景。这种违和感让梁晨曦有种疏远感。在她的心底，黎清遥和黎成是她最亲的人，如果连黎成对她都做不到诚心诚意，那她真不知道这世上还能信任谁，依靠谁。那微微觉察到的背叛意味让她心生寒意。
“黎伯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中毒后的症状因人而异，恢复程度也各有不同，大人恢复得比常人快些也没有什么不妥，这是值得欣喜——”
“这不是实话！”梁晨曦冷面打断黎成，“我虽不才，却也知道冯达根本不可能恢复得这般快。他一文弱书生，又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身怀异骨，怎么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
“大人可能正是身怀异骨也不足为奇啊！”
——身怀异骨！怎么可能？
……
——身怀异骨？也不是不无可能。不是说他小时候得病呆傻了吗，结果十九年后一出世却聪颖异常。这样说来，如今中毒比常人恢复得快一些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一想法突然冒了出来，梁晨曦虽有些动摇，却总觉着异样，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面对冯达，她早就明白了简单下定论的愚蠢。
她看着黎成，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想探明真相到底为何。
*
“晨曦——”
冯达呼唤的声音结束了梁晨曦与黎成的沉默对峙。
梁晨曦应着，同黎成一起回到了冯达身边。
“黎伯，晨曦如何？”
“小姐无大碍，只是有些疲累，多多休息便会慢慢精神起来。”
“黎伯辛苦了，也请多作休息。我，晨曦，还有中毒的众人还得指望黎伯呢，可不能累倒啊！”
“唯！”
黎成告退离开。
梁晨曦在床旁面对冯达席地而坐，看着冯达不言语。
她直觉冯达一定与黎成达成了某种约定，否则黎成不可能那样对她。
黎成虽然口口声声言着她才是黎府和他的主人，可表现出来的行为却对冯达言听计从，否则他也不会不顾她的意愿给她下迷药，现在也不会不顾她的感受对她有所隐瞒了。
——两个人都当我是傻子呢！其实想想，不只冯达、黎伯，自己身边的人，师父、父母、兄长，甚至下人对自己都是能瞒就瞒，能哄则哄。凡是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众人居然就能达成一致，对自己隐瞒到底。是自己太好骗了？是自己太迟钝了？
“怎么了？在想什么？”冯达问。
“你觉得好些了吗？身体有知觉了吗？”
“……真高兴，你能关心我。”
——不出所料，话题被岔开了。我不会那么容易让你蒙混过关的。
“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恢复得比常人快很多。”
“我还不能倒下，还有很多人指望着我呢。倒是你，比黎伯言的恢复得快，你突然起身为我挡剑的时候吓了我一跳，我一点儿也没想到你好得这么快。”
——看来黎伯对冯达也隐瞒了，自己恢复得如何怎么可能骗得过黎伯。冯达不知道只能说明黎伯对冯达也不是什么都说。看来他还是有稍微顾及到我，没有完全投向冯达。
“看来我们是彼此彼此！”梁晨曦冷嘲道。
“什么彼此彼此？”
“身怀异骨啊！”
“身怀异骨？”
“对！”
“你是说我身怀异骨？”
梁晨曦点点头。
“我怎么身怀异骨了？”
看着继续和自己装糊涂的冯达，梁晨曦哑然一笑。
“冯达，你总是口口声声让我相信你。我也曾试图相信你，可你所表现出来的言行却让我无法信任你。你如果还想让我相信你，那请你对我说实话，你是何许人？”
“我是谁，是怎样的人，你不是早已调查清楚了吗？现在何以又发此问？”
“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而且我要听实话！”
“我不知道你在怀疑我什么，让我从何说起？”
“就从你为何比常人要恢复得快说起。”
“我比常人恢复得快吗？”
梁晨曦瞪着冯达没有言语。
“……原来我比常人恢复得快呀！也有可能，我好像从小生病就比你所谓的常人恢复得快。仔细想想，好像小的时候真有听人这样说过。我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具体的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母亲好像对我言过，我是一个命大的孩子。这是不是就是你所谓的身怀异骨呢？”
——真是这样吗？
冯达的表情和语气没有丝毫异常，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闪，很难看出他是在说谎。
——是我多心了吗？可他确实恢复得有些太快了，快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或许有高强的武艺，中毒一瞬，就已自封血脉，减缓毒的蔓延；快到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也曾自幼经百毒锤炼……
——冯达，你真的仅仅只是个长于心计的文弱书生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