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达此人,九州之内闻其姓名不过三年。
听父亲说——
冯达,姓冯,名达,字通之,太原晋阳人。
其祖上世代侍奉在诸侯王左右,任文职高官,辅佐理政。
冯达的曾祖父冯湛就曾在赵国做过太傅,在魏国做过丞相,后因与魏王政见不合,以年老为由,辞官归隐。
当今皇上开朝之后,曾希望冯达的父亲冯冲出任太子太傅,但始终未能如愿。
三年前的五月初九,冯冲的幺子冯达一朝成名。
那日,冯冲为其子冯达办及冠礼。
许是过于偏爱幺子,不过是及冠礼而已,却遍请名儒。
冯达在这些世家名儒面前,毫无惧色,对答如流,颇得好评。
至此,他才冠绝伦、慧心妙舌的名声,随着这些名儒传遍九州。
两年前,冯达被皇上胞弟齐王赵能举荐入朝为官。
出乎意料,冯家居然应允。
冯达来京后,颇得皇上赏识。
两年来,顺风顺水,从掌管书籍文典的博士做起,历太史,太常,后兼御史中丞,现如今已官封御史大夫,负责监察百官,代皇帝接受百官奏事,起草诏命文书之类,成为皇上最倚重的亲信。
冯达为人谦恭,做事稳重,人前总是含着三分笑,说话也是慢条斯理。
初入京时,有不少达官显贵欲同其结交,但他总是不远不近的,让人摸不准。
但随着他的官阶越来越高,渐渐话锋一转,冯达变成了笑里藏刀、不择手段、权欲熏天之辈。
只因自他入京后,一批京中高官或地方大员相继被问罪,或免职,或受刑,或抄家发配,或问斩。朝廷一时人心惶惶,传说都是他背后运作。
现如今,朝中人人都怕他,人人却又不敢得罪他;既想巴结亲近,又恐哪里一个不对,被他反咬一口,遭到灭顶之灾。
这种靠权谋暗地折人之辈,最为人所不耻。父亲和兄长每每谈及他,都摇头,言带鄙夷。因而自己虽没见过他,却自然而然地对他生出厌恶之感来。
因怕此人的出现,扰乱自己的计划,便令谍报彻查冯达并密切关注其动向,同时想方设法向冯达在京城的府邸安插眼线。
后者进展不顺,冯达全府人都是从晋阳冯府带来的,安插个人比登天还难;暗自进府探查亦不可能,冯府看起来无戒备,实则机关重重,人根本溜不进去。
但前者进展还算顺利,谍报很快就传回消息了。
探查结果和父亲说的大致相同,只多了些他成年之前的轶闻。
据冯府的下人说,冯达是庶出,与其母董氏一直居于冯府内的一处独院。
府里除了服侍冯达母子的两名侍女,和冯达十二岁那年,冯冲给冯达指的两名男侍,只有在冯府待着近廿十年的老人才见过冯达母子,只因那母子二人近二十年来从未踏出院门半步。
董氏是太原郡一富商的幺女,貌比西施,才过庄姜。
冯冲与她一见钟情,欲纳其为妾,冯家不允。
商家最是重利轻义,商家之女绝不能入冯家,以免败坏冯家门风。
冯冲以死相挟,董氏才进了冯家的门。
董氏进门,冯冲对其极是疼爱,一年后诞下一子,便是冯达。
虽冯冲对董氏专房专宠,却不能总守着她。
两年后,冯冲随父外出探友,离府半年。
这半年,冯家主母、冯冲尚未出阁的胞妹、冯冲妻妾,随便谁都变着法儿不让董氏好过。
虽不打骂,毕竟是鸿儒世家,这点体面还是有的,却比打骂还甚,伺候了这个,伺候那个,一刻不让停歇,只想她受不住累、受不了屈辱会自行离开。
可这董氏虽外表柔弱,仿佛风一吹就能倒,可心却比磐石还坚,无论怎的被驱使折辱,只是耐着。但终是身子弱些,经不住折磨,一病不起,药石罔效。
主母言氏命把她囿于独院,以免疾病波及全府,只留了董氏两个陪嫁侍女在院中服侍,但吃用管够,只是不让出院。
冯达虽是董氏所生,毕竟是冯家血脉,生得又好看,言氏对其还算疼爱,自生下来,以免染商家恶习为由收到身边,自个儿抚养。
可董氏刚病不久,孩子却也跟着病了,高烧不退,还时常抽搐,好不容易病好了,却呆傻起来,言氏渐渐对他失了耐心,命人将他送到董氏院中。
冯冲回来时,董氏已形如枯槁,奄奄一息,冯达痴痴傻傻,叫着也不应。
冯冲见自己最心爱的两个人一个将死、一个呆傻,万念俱灰下也病倒了,与董氏握手并躺着,不看医不说,还不吃不喝。
冯家子嗣众多,但只冯冲是言氏所出。
这下可急坏了言氏,用尽各种手段也换不来儿子一丝求生之念。
然而,冯冲回府后第三日,董氏却奇迹般地睁眼了。
二人互望,恍如隔世,泪眼婆娑。
可就这一望,二人便知彼此心意,双手紧握,欲将共死。
言氏得了信,知董氏已醒,可二人却依然如旧,便知二人是要一起寻死,急急赶来,抱起冯达便开始不停哭诉孩子可怜,小小年纪还不会说话,父母就要撇下他撒手人寰……
冯冲心里只有董氏,只念着董氏不久于人世,他活着也无意。
可董氏心里有孩子,挣扎着要起身抱儿子。
言氏见状,赶紧把孩子抱去放在董氏身旁。
董氏有了生的意愿,冯冲才有生的希望,言氏正是看中了这一点。
言氏趁机赶忙命人请疾医前来诊治。
有了求生的意愿,药石也起了作用,董氏竟慢慢好了起来。
冯冲本就无大碍,只是一心求死,见董氏起了生意,他自然很快就好了,日日守在董氏身边照料。
冯冲怕董氏见到冯家其余之人心中再起波澜,便命除了董氏陪嫁下人之外,其余人没他的允许,不准踏入院门半步。
冯家的人得了信,知冯冲用意,连言氏都没有异议,其余人当然也不敢多说什么,还真真上到言氏、下至奴仆便再未踏进院门半步。
从此,董氏和冯达就像从府中消失一般,再没了消息。
冯冲是唯一的嫡子,府内外很多事务都需要他出席,但只要在府,他就呆在董氏院中。
二人经上次一劫,反而因祸得福,两厢厮守起来。
言氏只管自己儿子死活——为这董氏,冯冲已经寻死两回了,而且都是来真的——遂无论冯冲正室徐氏如何哭闹,她也不再插手,只劝其回去好好教养子女,别再惦着夺回冯冲了。冯冲其余妾室一看更没了盼头,有子女的守着子女活,没子女的也只能独守空房,只等着冯冲厌烦董氏后回心转意了,却不知一等就是十九年。
然而让冯家人更没想到的是,十九年没消息的冯达却在二十岁那年变得举世闻名。
那年,冯冲突然宣布已择了日子,要给冯达办及冠礼,还破天荒地发帖遍请亲朋好友,里面不乏世人皆知的大家名儒。
冯冲有一妻五妾七子六女,前十二个子女及冠及笄,他从未如此尽心竭力,只按仪礼走走过场而已,只对冯达,事事亲躬,极尽用心。
及冠那日,冯家上下才第一次见到这位传闻中的冯家公子。
他不像传闻中的早已呆傻,反而眉清目秀,瞬目如电。身形不似冯冲伟岸,看着总有些病弱之态,与其母并无二致,但神采却与冯冲一般,是知礼儒雅的翩翩公子。
董氏也十九年后第一次出现在冯家人面前,虽眼角有了些许皱纹,可神采却同二十一年前初入冯府时无二,依然楚楚动人。
及冠礼后,董氏和冯达重又回到了那个小院,如同这十九年来的每一天一般,又彻底消失在冯家人的视线里,就连冯达出仕离府,也是冯达走了后,冯冲才通知冯府众人的。
冯达入京后,住进了齐王为他推荐的宅子里。
一如在太原郡,冯达在京城依然神秘。
除了公事,他从不与人主动来往,更别谈结交,只每隔半月去齐王府坐坐。
据宫中传出的消息,皇上第一次召见冯达时,竟与他单独谈了近三个时辰,没人知道谈了什么,但谈完之后,皇上心情大好,认为他是治国理政的奇才,此后更是经常召见。
出人意料的是,冯达并没有被调进中朝任职,依然默默地在太常府里做着一名普通的管理书籍文典的博士。
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阻止京城的达官贵人屈尊上门结交的步伐。
冯达一边进退有度地应对着那些达官贵人,一边随着部分官员的倒台稳步上升。
一步步不仅看着无心,查着也没发现是他之意,更别说他之所为了。
倒台官员从案发到治罪,他未参与一丝一毫,他的每次高升看着都是补缺而已。
甚至让人不得不怀疑,对他的风言风语不过是官场艳羡他之人对他的恶意中伤。
此次韩凤之事也是,如不是他自己送上门来,根据以往经验也断查不出是他干的。
现在,连太尉也被他灭了。
那么很快,不管他是另择他人上位,还是他本人取而代之,军方就掌握在他的手里了。
不同于秦朝太尉之职形同虚设,当今皇上称帝之后,为了与贵族旧势抗衡,设的太尉一职可是实打实拥有军权的。
下一步呢?
难道要搞倒丞相,把持朝政?
那再一步呢?
再下一步可就是那至高无上的权力巅峰了!
此人——
真是太可怕了!
他今日前来,所要做的这个交易又是为何?
是他计划里的哪一环?
如若是冲着梁家来的,单单昨夜之事,凭他的本事,便足以搞倒梁家了,犯不着在自己身上绕上一遭。
况且,现在的梁家早已不是五年前的梁家了,空顶着侯爷的爵位,已无任何实权。韩凤任太尉后军方重要职位也都换了人,五年的整顿,军方已不再受梁家管控了,梁家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他放在眼里的。
如若不是冲着梁家来的,又是为了得到什么?
得到自己,鬼才信。
自己与他从无干系。
虽说外届传自己样貌出众、才智过人,但也都知道,梁家小姐因为谋逆的九皇子赵承轩已经疯了,而且即使没疯,只顶着皇上当年的赐婚,也没人再敢娶自己了。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他真是想得到自己,凭皇上对他的恩宠,求个皇上的赐婚恩旨怕是不难。
他可不怕自己会不从,除非自己敢把整个梁家压上。
知道自己是宁折不弯的性子,想让自己心甘情愿地嫁他?
可即便这样做了,自己也并非心甘情愿呀?
但无论是要什么,他说得对,这件事只有他才能做到完美,就凭他搅弄朝局却可做到滴水不漏不让人抓住把柄这一点上就足以证明一切了。
*
马车停了下来。
“小姐,到了。”
云儿先下了车,之后扶她下车。
她现虽已不是柔弱之流,而且当年跟着师父学过一招半式,然则毕竟这是侯府的规矩,她不能像云儿一样一跃而下,得让她扶了慢慢下车。初时,她还不理解不习惯,渐渐地也就习以为常了。
尤其是历经承轩一事后,她本能地不敢再有一丝不守规矩。
因为正是她当年的任性妄为、口无遮拦才终是将承轩逼上了绝路。
“小姐,您可回来了。”侍女芙蓉探头出门,见着她,可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侯爷和主母等着小姐用朝食呢,都催了好几次了。小姐要是再不回来,恐怕主母就要亲自过来看了。”芙蓉一边迎她进院,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