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冯达曾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每次的自问对他而言都是拷问。
——我想成为谁?
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曾是幼时冯达最大的愿望。
随着年岁增长,他渐渐明白了成为父亲那样的人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父亲那样的人。
就在那同时,他发现太多的人对他有太多的期望,突然间他搞不懂自己到底要成为怎样的人了,但有一点,他十分清晰地认识到,他不想成为他自己,因为成为他自己就意味着他永远不可能做自己。
直到梁晨曦出现,他仿佛看到了曙光一般,那时的他热切地想着,要是能成为梁晨曦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的人就好了。可他不是那个人,梁晨曦的视线里没有他。明明知道是这样,但他无法放弃梁晨曦,他要得到她,用尽一切办法也要得到她。最终,他做到了,他以冯达的身份做到了,故而他不想成为别人,现在的他除了想是冯达外,不想成为任何人。
——我是冯达!我只能是冯达!
*
冯达的眼里满是痛苦,梁晨曦的追问让他再次意识到了“我是谁”的问题,过去那些不好的经历重溢心间。
他呼出一口气,缓缓开了口:“很简单,齐王十一子赵峿与我同年,五岁时溺亡,当时我就在京城。齐王与我父乃生死之交,这一点你应该在查我时便已知晓。当时我与父亲刚好在齐府暂住,因我与赵峿同龄所以被叫到一起玩。我们在同齐王和父亲外出游玩时落湖,但之后我活了,赵峿却亡了,据说是因为他在落水时撞到了头。赵峿乃齐王媵妾田柔夫人唯一的孩子,而且夫人在生赵峿时难产,虽九死一生把他生了下来,但已不能再生育,故其亡故必定对夫人是致命打击,而且对她在王府的地位也会有很大影响。父亲提出让我代替赵峿,以一则可慰夫人、二则我可以摆脱小院圈囿为由说服齐王收下我。最终齐王答应了,这样我便成了赵峿,柔夫人——”
梁晨曦的突然发笑打断了冯达的讲述,“你还真是会诌啊!那么大的孩子了,岂是说调换就调换的?岂是调换后说隐瞒就能隐瞒的了的?”
“达藏十九年不为人所知,齐王想调个孩子有什么难的?”
“王府人多口杂,又多争斗,岂是想藏秘密就能藏住的?”
“事在人为!”
“你是狡辩!这种事哪里是事在人为就可以藏住的,我干了五年谍报就知道不可能了,更不用说你了!”
“这个确实不容易,但田柔夫人一向无争,而且也从未被齐王格外对待过,本来就少人关注,又是齐夫人胞妹,有齐夫人保护。——你也知道吧?‘无争’对我们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很重要,虽然会得之寥寥,但可保平安。”
“但你也知道吧,无争不是想无争就无争了?你不争,但有人偏要和你争,到时就不是保平安了,是连命也难保还无人过问——”
“所以,赵峿的存在对柔夫人而言才十分必要,我才能代替进了王府啊!”
“那刚刚所言‘无争’又有何意义?夫人根本就不可能被当做不存在而被忽略掉,你更不可能不被人发现啊?那可是王子啊!即便是庶出,也是王子啊!人被换了没人发现,怎可能?说实话,你到底是谁?”
被人如此步步紧逼,在冯达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遇到。不是因为他对说假难以应付,说假对他而言不算什么,为达目的什么样的假他都能说,而且绝对比现在说的合理而可信,可他现在面对的是梁晨曦,每一句假话,他都说得艰难,他感到每说出一个字,梁晨曦就离他更远一些。这让他有些混乱,混乱到无法冷静而疲于应对。明明知道后悔不够小心被梁晨曦抓住了把柄一点儿用也没有,可他就是忍不住会想:要是没有被发现就好了!
“我是冯达!”冯达十分坚定地答道。“我不是没有被发现,而是发现了也没人说什么,因为我连齐王的子嗣都不是的话,本来对大家而言就没什么威胁的我和柔夫人只会变得更无意义才是吧?大家睁一眼闭一眼也很正常吧?”
“即使这样,不可能没人好奇被换来的孩子是谁吧?赵峿是冯达不可能没人知道吧?”
“那日出游之人本就是齐王亲信,我又无关紧要,没人注意我是谁,被说是下人的孩子给柔夫人养来解忧的,谁还非刨根问底不成?”
“如果你只是一个平常孩子的话,你这么说我或许会相信,但聪敏如你的人不被人发现、不被人注目、不被人记恨、不被人揭露底细很难吧?”
“我,你不了解吗?你认为我做不到不被人注目吗?你认为我这么点儿生存之道都不懂而勤于表现让人发现吗?况且我八岁就被送进宫成为九皇子的陪伴了,再加上我不予表现,王府之人怎么可能会将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的身世放在心上,还说与外人听呢?”
“那你闻名之后呢?你现在在京城、在皇室如此受人注目,就算没人知道赵峿是冯达,怎么可能没人发现冯达是赵峿呢?”
现在无论冯达说什么,是真是假,梁晨曦都无从考证。谍报组织其实是冯达的,然而就算谍报组织不是冯达的,和冯达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她也无法通过组织获得任何消息。她早已被冯达看得死死的,这么久都没有许英的一点儿消息就是最好的证明,任何人没有冯达的允许都无法近得了她的身。现在云儿也不在她身边,可即使在,情形恐怕也和她一样。上次送书信给许英,冯达就派冯诺跟着,很显然云儿也在被拘禁范围内。想知道真相的她,只有步步紧逼,从而逼出真相。她知道冯达不是冯达。她太想知道冯达是谁了!她太想知道眼前这个人的秘密了!
“我八岁离府,二十岁出仕,十年的巨大变化,王府之人怎么可能光凭样貌就知道我是赵峿呢?”
“王府之人不知道,皇宫之人呢?本来是从小陪伴皇子的玩伴,却突然有一天成了冯大人,不可能没人发现,没人说出去,而且你还是罪人九皇子的陪伴?”
“我说过了吧,我并没有与九皇子走得很近。九皇子身边的陪伴又不止我一个,而且他也并没有多喜欢我而常常与我在一起。他,你还是了解的吧?他喜欢和性直且活泼的人玩,就像你的四哥,像我这种闷不吭声之人,是入不了他的眼的,而且在我经过考验被认为是可用之人后,就被带离九皇子而放到别的皇子身边了,十二岁后更是被带出了宫。即便我是齐王的孩子,但当时在宫里的孩子哪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嫡子还可能有人会记得,庶出谁会放在心上,我又总被调来调去,就连下人们也知道我是一无用之人。你认为,一个无用的普通人,会有人关心他的去向吗?更何况还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就拿如今的我而言,如果不是出了名的冯达,又有谁会关心我是谁?你会去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吗?等我长大后,容貌大变后,又有谁会想到冯达是赵峿呢?”
“但你终究是出名了,我都想到要查查你的来龙去脉了,何况是那些在仕途上被你影响之人呢?他们怎么可能查不出你是谁?”
“你不是也没有查出来吗?”
“那是因为组织是你的!我查不出来太正常了!而别人可没有这种影响!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出现过,就会有人记得你,想查就一定查得到你曾经是赵峿,你就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以冯达之名立于世间。”
梁晨曦的步步紧逼,令冯达越来越烦燥。
“我当时会出宫,是因为齐王认为是时候把我还给冯冲了。你知道冯绅是谁吗?”
冯绅掌握着赵承轩谍报组织的钱财,整个组织能够运作全靠冯绅给予的保障。
“虽未见过,但知道他是组织的钱罐。”
“冯绅就是家父!”
冯绅是冯冲!这一冲击对原本就神情紧绷、逞强着的梁晨曦而言,丝毫不亚于刚才看到李秀站在冯达身边时的冲击,或者说,比那时的冲击还大。她的眼前瞬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只感到自己正被那个巨洞的巨大吸力往进吸。
——到底还有谁是自己认识的?
一张张原本熟悉的脸从那巨大的黑洞里涌了出来,渐渐变得扭曲起来,面目全非着狰狞着向她迎面扑来。
梁晨曦终是撑不住,惊恐地尖叫了起来,眼前一黑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