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真好,真不愧是一群读书人,连骂人都那么文绉绉的。”
秦飞看了一眼何云英,不明白她来这样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一个歌女,无论在上海滩是不是头牌,是不是被各帮各派的英雄好汉们追捧,在学生中间,永远都是“下贱”的代名词。
果然——
“风尘女子也配到我们革命队伍中来!”
一个瘦弱的、脸色苍白的、戴着金丝边眼镜的男学生站出来说,他看起来像是这一群学生的头儿,一大群学生都围着他,他受的伤也是最重的,胸口那里印出了一大滩血迹,此刻站起来喊出的声音中气不足,气势确是有的。
“风尘女子,哼。”何云英冷笑一声,放下手,“这种地方除了达官显贵,只有风尘女子才进得来,但是你们得罪了达官显贵,能救你们的,也只有风尘女子。”
“谁要你救!”
几个学生就像收了侮辱似的大声抗议起来。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几个学生还是毛头小子,不识抬举也是自然,老娘不跟你们不一般见识。”何云英自称“老娘”,秦飞听着微微一笑。
他有些明白她是来干嘛的了。
这群学生一个个身负重伤,但是身为秦志远的儿子,人尽皆知的秦二爷,如果公然下令释放这些学生,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父亲的颜面,法令的执行,当然,更致命的是外界对他政治立场的误读。秦飞一直以来都不涉足政治,不对任何党派表示亲近,所以没有任何人可以抓住他的把柄。这也是为什么秦老爷一直对他在外面“鬼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云英果然如他所料,带来了医生。
居然还是秦公馆的私人医生杜克。
秦飞开始对何云英有些刮目相看了,她为什么正好请来了杜克?是机缘巧合还是另有所指?亦或是,这根本就是别人指使她来的呢?
“要不是这个医生拜托老娘进来,老娘死也不会进这种鬼地方。”何云英故意在这个时候点了一支烟,“又是一个可悲可笑的爱国者。”
几个学生怀疑地看着杜克医生。
杜克医生微微鞠躬,开口说:“对各位的行为早有耳闻,深感佩服。”
“一个医生怎么跟她混在一起!”
一个女学生怀疑地说,顿时引来一大片
秦飞看着秦馨,他知道既然秦馨既然是自己的妹妹,就一定不会是袖手旁观之辈,也不会是自命清高的偏偏书生。
“各位,我们还是让医生进来吧,不然方达和晓丽实在是撑不住了,”秦馨站起来,没有看秦飞,对着刚刚那个学生头头模样的学生说,“志辉,你也需要让医生看看”
秦飞跟着她的视线看向东方志辉这个学生,在日后,他还有很多时间和这个看起来贫穷、有一些敏感、容易激动的学生领袖相处,这是后话。
东方志辉嘴唇颤抖了几下,摇摇手说:“我们不接受这种人的怜悯。”
秦飞心里一阵冷笑,果然是成不了大器的学生组织,讲骨气,好啊!你要讲骨气就看你能硬到什么时候!
这一套不食人间烟火的表演,在北平也许有用,也许!但是在凡事图利蝇营狗苟的上海滩,屁大点用处都没有!
“对,我们不接受****的怜悯!”
有一个长得高高壮壮的学生跟着喊了起来,粗鄙的字眼,一下子煽动了学生的情绪。
何云英脸上挂不住了,她本来就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看着这几个年纪和她差不多、阅历尚浅、但是一头热血的学生,身子气的都在发抖。
“你们不接受****的怜悯是么。”秦飞突然轻轻开了口,声音不大,但是颇具威严,染上了浓浓的威胁的意味,在场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就连秦馨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秦飞一眼。
“在场的各位都是知识分子,自然是知道礼义廉耻几个字怎么个写法,”秦飞说着,冷笑一声。
“你们追求自由民主,追求人格平等,却在这里以极端的语言谴责一个试图帮助你们的女子,不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而是因为她的身份瞧不起她!你们难道就不知道羞耻吗!
“你们看过那么多外国的书籍,莫迫桑《羊脂球》你们没看过?
“托尔斯泰的《复活》你们没看过?
“我是该将今天你们这群人的行为理解成无知愚昧还是自命清高!”
秦飞停下来喘口气,他本来口才极好,声音非常富有煽动性,在法国参加过多场即兴演说,只是在上海懒得和人理论,很少有人知道他雄辩起来激情高昂,还带有外国翻译文学的强调,一席话下来很多年轻人震惊地看着他,嘴巴张成O型,眼睛瞪得老大。东方志辉站在人群中简直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们每一个人都受了伤,如果在监狱中死去,你们自己尚可理解为光荣牺牲,但是对于这个社会,对于这个时代,你们将只是暴乱分子,姑且不考虑你们自己的生前身后事,你们的家人,你们的朋友,你们有没有考虑过!你们的梦想,你们的报复,有没有考虑过!”
他突然直直地看着东方志辉,说:“秦飞本不应该说这些,但是这里面有秦飞在乎的人。如果在场的,也有在乎的人,请为他们想想。”
然后他看了旁边的何云英一眼,拉起她的手,低低地说了一句:“跟我走。”
待到秦飞走出去,学生监狱里面都没有一个人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