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礼越的居室,在摩珂舰四层舱舍的次高层最里。顶层悉是供潘居宿会客观星演算,次高层设了十余舱室,白礼越所居处,按位置之尊,仅次于潘及对向的客舱。
潍海初行几天,白礼越足不出户。客舱一应俱全,舰上仆役得体周到,正好索居排遣被迫离乡的无奈。想要翻阅潘收藏的典籍聊以度日,却皆是星命之学典藏。于信者或机密用途,这些典籍足有一掷千金的身价;于白礼越,却处处参差,难以入目。
巨舰航行若就此不惊不扰,也算顺了白礼越的心性。直到这天舰上铃声大作,欢呼声起。白礼越出外询问,却是已出了天拓海峡,恰好经过一个海上渔点。
海上偶遇渔点,可谓难得之极,往往视为吉运。无以计数的同类鱼群于某一特定温度和流速的海流所在处聚集,或为觅食或为繁殖。以潍海之浩瀚,也难掩鱼潮的壮观。
庞然的木兰巨舰置于鱼潮中并未引起鱼群惊动,鱼群自顾不断涌出海水,掩盖住了海面。鱼群回旋涌动,数量渐庞,缓缓带动海水回旋,形成暗流冲击木兰巨舰。
摩坷舰舱房第二层尤其宽阔,高处足有三、四二层高度之和,由数根贯穿甲板到顶层的金属柱子支撑。舱室和舷板、走廊、外围上下的舷梯之间都配活板,活板卸去后四向通透,悠闲如湖中画舫。
白礼越来到二层,扶栏观鱼。初次见此奇观,颇感心驰。暗察鱼潮与海流相互回旋,手指也随之在扶栏上游弋刻划。回神看时,划出的痕迹似有些熟悉却模糊的印象。
恰于此时,船首方向鸣起乐声,白礼越往船首方向看去,惊觉自己划出的痕迹,赫然与“摩珂”二个羽族文字非常相似,不由轻咦出声。
二层客舱已有十余客人三、两相伴,各自观览鱼潮。听见白礼越惊声,近处的金发男子警觉地投来目光,白礼越这个不知何时登船的陌生人突然出现,显然引起了他的猜疑。
白礼越迎上金发男子目光,抬颔朝向巨舰外的鱼群方向,又侧首望向舰首的摩珂羽族文字。
本是未经思索做此示意,纯乎自然。然而金发男子随白礼越示意,瞬刻也显出心中豁然之态,朝白礼越缓缓点头,转回身去。
金发男子身边,两名同伴正在交谈。一个灰发男子问另一红发女子:“思语,你可知为何海中鱼类如此繁多,却多是肚腹浅白,脊背墨深?”
女子全未思索,口中埋怨:“又来考较,和你比聪明岂不要烦死!直说就是。”
灰发男子呵呵一笑,摇头不语,不肯轻易回答。
金发男子忍不住圆场:“思语,你出海不多,所以不易想到。从海底往上,鱼肚腹显灰白色,和海面颜色接近,鱼类以此混淆自己位置,躲避深水大鱼掠食.”
思语恍然,立即打断话头:“那么从上看,鱼背脊墨深,也和海面颜色混合,那是躲避海上猛禽掠食了。浅海珊瑚从小鱼五彩缤纷,也是为了在珊瑚中藏身嘛。”
灰发男子向思语鼓掌,向金发男子说:“华罗,你看看,反应如此迅捷,却总要贪懒装作不聪明。”
三人齐笑,思语得意地抬手整理头发,侧脸却和白礼越正好对视。二人同觉尴尬,思语极白皙的脸上闪过红晕,目光婉转巧逸。白礼越心生惊艳之感,正要上前结交三人,却见穆突然手指远方惊呼:“你们看,那是什么?”
远处海面,一条水线迅速而霸道地接近。鱼潮突然愈发骚乱,紧密聚集在一起。水线转眼到了眼前,一条巨大的海蛇在鱼群中穿梭,肆意掠食。从露出水面的部分看,蛇腰足有半丈,身长不下十余丈。海蛇浑身为锋利鳞片包裹,翻滚时撕裂无数海鱼。
摩坷舰的客人们看到海蛇狂暴,恐惧之余都心有恻隐,思语更是忿然之情溢于言表,挥舞双手大声呵斥。
“这是尨鱦”,潘的声音响起,“客人们不用惊慌,我们恰好航经它用餐的地方了”。镇定的羽人从顶层下到二层,客人们纷纷问好,穆和金发男子恭敬地行礼:“老师,您好。”
潘在白礼越和穆三人之间停下,有意无意恰好消除了几人间的距离,都围绕在他身边。说道:“尨鱦性凶残,素居深海,会现于有王气之处,却属不吉之兆。也或许是这些含毒的鱼群把它引来,大快朵颐。”
白礼越和金发男子闻言不约而同皱眉,对尨鱦心生厌恶。此时尨鱦似已饱餐,在鱼群中缓缓游弋,而鱼群仍然紧聚不敢离开。游到摩坷舰旁,尨鱦巨大的蛇首抬出水面,如同刻意耀武扬威一般。利牙挂着血肉,墨绿的眼眸缩成缝隙,眼睛上方蛇首隐隐有峥嵘之状,鳞片呲开在舰身磨蹭出刺耳金铁声响。
思语骇得惊叫。旁边穆闻声眉角上扬,口中念念有词,下垂的右手五指开合,变幻各种手势,须臾整个右臂颤抖似难自控。
潘微微摇头,叹了一声“嗯”。穆抬手指向尨鱦头上正中,一束秘术解咒而去。白礼越察觉到穆前方有微弱气流扰动,空气似有如实质般被挤压喷射,刺向尨鱦。
尨鱦被无形的微弱气流刺中,仿似初次惊觉世上犹有天敌近在眼前一般,扭身钻入海水远远游走。鱼群如获大赦,立即散开。
尨鱦来得凶猛,去也劲疾。摩坷舰上乘客和仆役多还瞠目结舌,唯有白礼越和金发男子始终面不改容,一个洒脱,一个坚稳,皆是身形不移。
潘自然也是未受惊扰之人,有潘在场,众乘客都感心安,过来行礼致意后散开议论。
潘看出白礼越无心回舱,于是先开口责穆:“尨鱦即便凶残,也是自行其道的灵物。你习的粗浅秘术,岂该用于此处?”
穆不敢回话,看一眼思语,垂首肃立。
潘转而向白礼越:“白先生见谅。这是我二个学生和后辈。华罗心志坚定非同一般,素能处难应急,与尨鱦打交道也有些经验。但是白先生如此无惧,难道也曾猎过尨鱦?”
白礼越有心结识几人,诚意回答:“在下初次见到这只存于典籍的灵物,实在大开眼界。所不惊惧者,无非坦然而已。摩坷行于水面,阔水巨木,当为雷水解卦,‘利西南,无所往,其来复吉。有攸往,夙吉’。解卦随于险难的蹇卦之后,不会一味危难终了。又可为风水涣卦,‘亨,王假有庙,利涉大川,利贞’。自从上了教长的座驾,在下就从未有过丝毫忧心。”
果然潘闻言首肯,赞道:“好一个王假有庙,利涉大川!”示意华罗三人上前郑重致礼,相互攀交。华罗三人亦大感新奇,着实接纳白礼越。
三人中,华罗和穆都是潘的学生,随潘出行历练。华罗和思语都是雷州毕钵罗潍泥城贵族成员,华罗常受贵族推荐,领水军维持潍泥城贸易安全,素有战功。穆则自幼起随侍潘的身边,研习辰月教精深秘术,素不展示,仅潘知晓深浅。
既然潘也称呼白礼越为白先生而非楚王,白礼越也就仅以真名通报。学识深湛如他,宛州天启皇室的尊贵身份,拿得起、放得下。坦荡风节,礼气袭人,很快华罗三人就为之心折。
潘在一旁看四人交谈,回想起适才在舷梯看到白礼越在扶栏手划痕迹,华罗会意对摩坷羽族文字有所心得之事。鱼类簇聚,环游引发海流回旋,若势不止,回旋之力终将弗远无界。无界无限,其意正是摩坷无量。白礼越悟性之高,已然查其象而得其理,易学之潜力果然不可轻估。而华罗受白礼越眼神所指已能通感相应,华罗之得遇白礼越,也恰如鱼得水,二人回旋互相激发之力,或也将达摩坷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