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泽回忆着过去的事,穿好披在肩膀上夹棉的草色网兜大衣,用手又抹抹脸,又点上一根烟,想起被通知参加下乡工作队那些天的情形。
因为前一年单位开展房改的事,几经波折和反复,整个单位被三两个人搞得沸沸洋洋,年前老藤要被调走的传闻就四处散开。有一个版本是,管仓库的一位女的,老公是一个副处长,出示一个什么劳动大学的毕业证,搞些不知真假的证明证书,要享受相当专科毕业的待遇,可又提供不了相关的文件依据,都被做分房领导小组的组长老藤给否定了。那女的就到处投诉告状,正好老藤和厅里的一位副厅长在工作上常有分岐,而这位副厅和魏书记的关系特好,魏书记终于瞄准了机会,替代了老藤的位置。
五一后,老藤调到厅里去做科技处的处长。魏书记现在兼任了主任,但平常大多数单位里的人仍称呼他魏书记。他把老藤办公室门上的牌子移到了他自己的办公室的门上。但是,老藤的办公室的钥匙迟迟没交出来,办公室的东西也没人去动。
对于林启泽来说,单位的业务正常开展,手上的课题工作也在做,除了魏书记办公室门上多订了一个主任办公室的牌子,对应着对面书记办公室的牌子外,一切似乎没有变化。
到了中旬,能分到新房的和换了大房子的人搬家的搬家,装修的装修。林启泽分到的房子原住户搬得慢,到了下旬才把搬干净的房子钥匙给了林启泽。林启泽拿到钥匙后,连续出差十来天回来,才从单身宿舍搬出来住了进去。因为东西不多,两位同事帮忙搬了个把小时,就完工了。
六月上旬的一天,林启泽路过魏书记的办公室。里面传来一声招呼。“小林,进来聊聊天。”
林启泽内心格登一下,进去了。
魏书记大致说是小毕成家了,能否把四楼换给他,他住西面的六楼高了点。
林启泽此时心想,六楼是顶楼,当初刚调来的电工小毕打的得分比自己差了好几分,干吗要自己把房子让他。林启泽也清楚,老滕为了能让搞专业技术的年青人能分到较好的房子,是在打分标准上倾斜给念过大学科班出身的人,是老滕帮助如林启泽那样的年青人争取到较好的房子。
林启泽吱唔一下,看了一眼魏书记讳莫如深的神情,没有明确表态,回答说自己回去想想。魏书记一听,顾左右而言他。林启泽感觉到对方不高兴,走出来时心里很不是滋味。
一连几天,林启泽的心里总有些忐忑不安的感觉,但也没有感觉到魏书记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态度,况且平时也很少直接打照面。林启泽偶尔远处见魏书记同别人笑眯眯地谈话,魏书记投视过来的眼神也是不予置否的。
这样过了十多天,林启泽因为忙于做事情,也没有多顾及去考虑这件事情了。
林雨榕毕业了,林启泽按她上周的来信,并在回信中说定好时间去火车站送一送她。
上午十点,林启泽内心寻思:忙碌了半个多月暂时得以休整一阵子,把课题中自己负责第一阶段的数据和报告编好了,装订成册交到了小组长候建业那里。候建业说他是第一个交报告的,别的人都是计划下周才完成。林启泽回应道,自己做完了就先交,让候建业帮审一下有什么不妥,可以有时间修改补充。林启泽走下楼来,看看没事,可以抽空去火车站送一送林雨榕。
到了一楼,陈副刚好从办公室出来,一见是林启泽,忙开口说:“我正要找你,到办公室来一下。”
林启泽随陈副走进副主任的办公室,陈副一五一十地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是单位要外排一个人到工作队去下乡。本想让一些办公室的行政和后勤人员先去,或是让目前没有课题项目的同志去,可他们不是有事就是有些人生病了,魏书记就点了名让林启泽去了。不过,没关系的,过了元旦就换人了,到时回来还可以继续参加课题的工作。
说完这番话,陈副的眼神中带有些同情和无可奈何的东西,他自己心里明白这是魏书记个人的意见,他说的话不过安慰一下林启泽而已。他也只能说到这里,看看林启泽的态度和反应如何。
林启泽听完陈副的安排,望着陈副的神态,两人都似乎是心照不宣的。心想课题组的人都在忙碌地工作,而且现在是最关键的时期,很多同事都经常加班加点地做事,外排自己下乡,是有点过份了。平时,若大一个单位,忙忙碌碌的总是这二三十个人,现在外排人员下乡居然找不到人。这分明是大白天睁着眼睛说瞎话,如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是排挤人。
林启泽想了想,知道单位外排下乡都是轮流去两三个月的,他刚毕业时也有次安排准备去两个月,后来因为有事,没成行。只说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把这次课题做完,九月份或是十月份再下乡去。”
“这次和以前下乡不一样,不是每人去两三个月了,这次是去半年。这是魏书记定下来的。”陈副接着补充道:“本来说去一年的,考虑到我们单位人也不少,还是先定半年。这也是魏书记定的。”
林启泽听说是魏书记定下来的,回想到前些日子,魏书记要他把房子让给电工小毕的事,内心不由联想平日里一些同事对魏书记的评价,称之为笑面虎,只是林启泽入世太浅,之前不明白一些同事的对他的评论。
多说也没意义了,林启泽也从陈副的神情中得到了答案。
陈副接着说,这样子吧,把课题的工作交接一下,等上面的通知。
林启泽没再出声,想到要送林雨榕,说自己已把报告交给候建业,下午有点事,补休半天吧!
陈副笑了一笑说:“你现在算参加工作队了,等通知准备去下乡,不用正常在单位考勤了。”
林启泽中午十一点半赶到火车站,遇见很多相互送别的学生。
林雨榕是十二点半的火车,林启泽站在林雨榕必须经过的大门口边上,忽然遇见她的两位同班同学。林启泽走上前去搭讪,询问她俩见着林雨榕没有。一个高瘦个子的女同学一听很诧异,说她上午十点时已坐火车走了,同行的还有四五个同学,是她和另一个同学送的。林启泽怔了一下,忙自圆其说:哦,可能我自己记错时间了,连忙说谢谢,转身离开了。
这时的林雨榕已在火车上,火车的行程已过三分之一。她和林启泽不辞而别,心里郁闷有些难过。也许是几个小时后就可以见到自己的家人了,也许是亲哥哥从大洋彼岸快回来了,内心又夹带着欣喜。心事重重的她开始还有些坐卧不安,突然一股伤感袭来,不由在上铺轻轻抽泣,又怕别人发现,用小手帕掩饰住脸,约莫半个多小时,手帕几乎湿了,心情才缓缓转好一些。
林启泽愰然若失,走出一百多米,一路跌跌撞撞地回到单位。
林启泽六神无主回到自己的房间,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自己要全崩溃了,似乎要消失在这明晃晃的大白天,消失在这个世界里,一下子侧坐在小沙发上展转反复地想着事情,想着自己的遭遇。
原本专心致志地做课题做工作竟然落得如此下场,被调离课题组,外排下乡半年。林雨榕也算是不辞而别罢,让他觉得精神上失去了一种寄托,失去了一个可以关心挂念的人。单位的事情和林雨榕的事情反复交织出现在思路不清的脑海里,让他感到难以承受的打击。一直思虑了一个多小时,林启泽太疲惫不堪了,迷迷糊糊地靠着沙发背半睡半醒着。
约莫过了半小时,林启泽清醒了一些,把沙发打开成床,想到这是姐姐帮买的,方便午休和来人时可将就睡觉,忽而内心涌些欣慰。他头倒在沙发床上,一直睡到了黄昏时间。
林启泽醒来了,虽然睡得不死,可心神似乎要缓和了一些。可脑子里依然充斥着下乡的事和林雨榕的事。肚子也有点饿了,家里虽然有些快餐面,可这些天吃多了,不由地产生了一种腻意和排斥的心理,想到外面吃点东西。
吃过东西回来,天已全黑了,路灯都亮了起来。走进单位门口,门卫室五十开外的老罗见着林启泽进门,说是林启泽有个包裹。林启泽接过来一看,知道是林雨榕寄来的包裹。林启泽把包裹拿回家,里面有一封早已写好的信和林雨榕画了一幅紫色藤花的水粉画。画下面写了一行字:让美留在记忆里。
心神不定的林启泽打开信反复读了几回。
“启泽哥:谢谢您这四年的关心和照顾。我知道您仅仅当我做妹妹,您仅仅喜欢我而已,真难再找进一步的感觉------我伤感过,焦虑过;也快乐过,笑过------你先毕业了两年,匆匆地两年又不知不觉地过去了。现在,我也毕业了,我就要远行了。也许,不能说永远,却是很难地想见面就可以见面了。
我不是故意把时间搞错的,是同行的几个同学希望早点到家把票换了。本想写信给你,又怕影响你上班。我也真的不想在火车站和您告别,也想象不出该如何道别。
送您两句诗:天涯无处不芳草,天下谁人不识君。愿你找到一位好嫂子。
再见了。”
林启泽读完信,又拿出画来仔细端详了良久,画幅下面那行字:让美留在记忆里,让林启泽内心觉得多了些安慰。
林启泽洗个澡,想给家里写封信讲一下准备下乡的事。可思维是杂乱的,断断续续的,反反复复的,混杂着困惑的,迷惑的,还有点压抑的情绪,稿纸写了撕掉,撕掉后又重写,短短一页纸的信,不能把自己的内心懦弱和困惑写的太多,只是写了单位的领导换了,现在的领导对自己不重视,让自己脱离课题组外排下乡,这件事太不公平。
林启泽又打开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一边胡乱地转台,一边想着心事。晚上十点了,下了一场雷阵雨,一直断断续续地到了零晨才慢慢地停了下来。
雨后的空气清爽了许多,涤荡了白日里燥热的空气。林启泽把信放进信封封好,走到阳台外眺望雨雾蒙蒙深夜里的城市,在阳台上点上一根烟,沉思默想,又回到白天里送林雨榕没送着的事,混杂着单位的遭遇,泪水不知不觉地滑落下来……过了十多分钟,林启泽终于缓过来想明白了,这几年他关心着林雨榕,到了今天,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尾罢。
不管怎样,路依然要往前走,生活依然要继续的。林启泽内心里反反复复不断地默默念叨。
第二天,林启泽把信寄回家。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两三天,林启泽已从不安和压抑的心境中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周时间过去了,星期一早上林启泽早早起了床,他要等十点钟去乡下的车来接。八点钟,林启泽站在自己房子四楼的阳台上,面朝从东面照耀而来的阳光,心情也好很多。一不经意,眼见围墙边上几块大石头的四周,已被几纵青草包围,原来几场大雨后,园子里的草疯长,变得郁郁葱葱,被石头压住的草也顽强地长出来。他感觉自己仿佛是那一纵青草,至少心情是这样的。
林启泽去办公室五楼拿些笔和信笺,遇到门卫老罗,他又告知林启泽有信。这是一封父亲的回信。林启泽拿了信上到自己的办公室,才拆开信封。
父亲在信中并没有评论些什么,反而说去参加下乡工作队也是一件工作,对于林启泽从小在城镇长大的人来说,能到乡下去体验一下生活对人生的经历也是有好处的!父亲还说,人生的命运起伏就如月圆月缺,潮起潮落一样,是一种规律。规律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对于学过哲学的人应该是能理解的。林启泽反复读了几回,想了良久。
林启泽用文件袋装好笔和信笺,走出办公室。在五楼的阳台上,看见厅里的面包车开进单位的操场。过了一阵子,十几个人带着旅行包陆陆续续地聚集在车子的周围。林启泽知道那是做课题的人员外出去邻省学习考察的,他昨天上楼时看见黑板上贴有通知。
林启泽看到外出学习考察的人在操场上集中上车,心情依然是有点不舒服。他在楼上面看了一下,看见曾明梅和办公室的两三个人也在外出的行列中,内心仿佛打翻了一个五味瓶,说不出什么滋味。看着看着,觉得好没面子,自己走回办公室坐一下,等车子开走了,自己才下楼来。
林启泽无事想去阅览室看看报纸。刚坐几分钟,老藤从厅里过来,打开他以前的办公室,捡走一些私人的东西,路过阅览室,发现林启泽在翻看报纸。他声调高亢地对林启泽发话道:“林启泽,听说外排你去下乡。我看见通知了。把做课题的外排下乡,把一些办公室人员排去学习考察。这样不对的。”
林启泽刚看完父亲的来信,不知如何回答他。
阅览室没有什么人,老藤就有些激愤地说他为什么被调到厅里的事。福利分房是按厅里制定的方案要求打分,经过几次公示,征求大家意见,单位里反复讨论多次才定下来。我自己不住这里,不参与单位的分房,可就是有个别人,不按规定,想浑水摸鱼,唯恐天下不乱,到处乱投诉告状。什么单位都有这么几个人!我们单位分房不能说百分之百的人满意,至少绝大多数的人是满意的!你还年轻,平时不要卷进那些婆婆妈妈的事去,避免参与一些小团体小圈子的无事生非。
他接着又说:“我现在去厅里上班,对你们这些年轻能干的人,我还是要关注的。不要泄气,好好工作,你还很年轻。”
林启泽一听,连忙说谢谢,谢谢,知道,知道之类的话。
魏书记要他把房子让出来的事,林启泽没对老藤说出来,也不想对别人说,也说不出口。他觉得这是一种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