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一)
镇子的东面有一条河,沿着河水往上走,可以看到一片葳蕤的林子,有飞鸟惊散。
姚姚累极了,撑着木棍于地,天际那些扑飞的白翅,仿佛离自己无比遥远。
打了一天,仍然不得一只雎鸠。
忽听得“关”的一声鸟叫,姚姚瞳孔一亮,往河边跑去,还未看清便急忙将手中的木棍对准声音来源处砸了过去。
“哎……真痛。谁人如此大胆?”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眉宇紧皱,不由捂着自己遭殃的后脑。
“抱歉,抱歉……”一阵风从掠过,男子还未站稳,那身影再次拿起木棍,顿时水花无数。
接着,鸟的嘶叫、水的冲击、人的呼喊,齐齐折磨着男子的耳朵。
他不禁摇头,这个世界何时如此疯狂?
扑进水里的姚姚抓起那只被攻击的鸟,硕大、头顶有冠羽,羽翅洁白。她紧紧抓着,不顾自己此时已比怀中的猎物狼狈。
良久,她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姑娘,你抓雎鸠意欲何为?”
姚姚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乖乖回道:“这是药。是医我娘的药。”
“大夫说的?”
“嗯。”
又是一声轻笑,“那你遇到的、许不是一个好大夫。”
“咦?”
“因为、”男子定定地望着她,“我是陆归尘。”
陆归尘,江南藏书山庄的二公子,自小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作为当朝最炙手可热的探花郎,他的名声就连从不懂世故的姚姚也耳闻不鲜。
只听陆归尘慢慢道:“雎鸠是具有王者气度的鸟,只要有一只叫了一声“关”,另一只鸟儿会马上应和一声‘关’,一呼一应紧密相连且短促响亮,不知道的人皆以为雎鸠这种鸟儿就是连叫两声的。”
“嗯。”姚姚知道,她刚才就是被那叫声吸引来的。
“跟鸿雁、鸳鸯一样,雎鸠成对成双,如夫妻相处。我遍览群书也不曾知晓此种鸟能医病,何况姑娘抓了其中一只,它不肯叫鸣势必为了保住另一只雎鸠的性命。你带着它回去一来无法治病,二来拆散有情物,实在是……”
“是什么?”
“造孽。”
闻言,姚姚手一怔,那雎鸠趁机挣脱,飞得极快。
“姑娘,大夫故意如此道,我猜……”
“不要说。”姚姚蹲了下去,抱着脖颈,声音隐隐颤抖,“不要说……我不想知道……”
姚姚的娘,得的是不治之症。
她求了大夫三天三夜,而最后的一线希望,亦是他人的怜悯。
安葬了娘之后,姚姚一个人坐在栅栏前,听着远处雎鸠的叫鸣,神色隐伤。
马蹄忽至,尘土飞扬。
陆归尘。
“你可愿,跟我回藏书山庄?”
(二)
藏书山庄和藏剑山庄,并列天下第一庄。顾名思义,府邸的藏书是整个江湖人梦寐以求的绝世宝藏,比起金银珠宝,这里的任何一本收藏典籍,皆价值连城。
深夜,凉风习习,花园亭子处,身影浮动。
脚步声在身边停下,姚姚诧异抬头,眼里映入一张剑眉星目的脸,和二公子极为相似,却又不同。
来人就那样冷冷审视着她,不带一丝温度。缓缓挑起姚姚案桌上的几张纸,上面那些类似鬼画符的东西,让他眉头一蹙。
“哪里来的?”
“这、这些是我平时见山庄里废弃不用集中起来,自己拿来练字。”
“我问的是你。”
“……我叫姚姚,二公子带我进来的。”
闻言,来人挑眉,静静看着她,这次他的眼里开始有了某种难以察觉的意味。
“练字为何挑在深更半夜?”
“白日里大家都比较忙,深夜如果在房里练字会打扰到其他人,这处月光皎洁,难得清静,是个练字的好地方。”
隔日,管家就将姚姚安排进了书房做事。弥漫着书香的轩室里,姚姚目及昨晚遇到的人,不由一惊。“管家,那是……”
“大胆,你竟敢指着大公子!”
姚姚脸色煞白。
原来,眼前的人真是藏书山庄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公子陆归阎!
“后来怎样了?我哥有没有为难你?”
“他留我在书房里练字、收拾一些东西,还好。”
“姚姚,”陆归尘还是笑着,“要不是山庄里有我哥掌事,我会让你待在我身边。”
这话,听得姚姚脸色绯红,不觉低下头去。
和陆归阎不同,归尘待人亲善,一派温和模样。
入夜,端着夜宵刚踏进书房的姚姚,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有杀手,而且还不是一个!
姚姚小心翼翼地走进内庭,撞见陆归阎正手持锋利长剑,刺穿了地上求饶之人的喉咙。
伴随着白色剑光的,是血液的殷红。
刺目。
之后有仆人从姚姚身边跑过,处理着在场的尸体,十分熟练。
陆归阎弃剑回屋时,在惊恐发愣的姚姚耳畔留下一句:
“把那些书全部归位。”
垂头不语的姚姚,一本一本捡起地上的书,书上的血沾到了身上,她一顿。
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姚姚整理好书籍入柜,望见书房内室榻上,陆归阎已闭眼休憩。
她不知练了多久的字,脑海里徘徊着血腥的画面,笔下的墨汁渐渐的,如一滩殷红的血……
等姚姚醒来时,柔软的触感让她恍神,自己赫然睡在了大公子的榻上。
没人告诉她,昨晚她是如何睡到这里来的。
她似乎,也不敢问。
“姚姚,我刚才说的,你听到了吗?”
“啊?”
陆归尘观察她的神色,“昨晚藏书山庄有窃贼偷书,你是不是被吓到了?”
半晌,她点点头。
“没事。有我在。”陆归尘揉揉她的头,声音低了下去,“快了……姚姚,很快,我就能名正言顺地保护你。”
三日后,陆归尘带着姚姚出门踏青,两人又来到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成双成对的雎鸠自湖中纷飞,姚姚看得痴了:“它们是要去哪里?”
“回家。”
“家……”她垂眸,“家,没了。”
陆归尘微笑,“会有的。”
姚姚坐下,望着远处,说:“小时候我身体很不好,娘亲和我相依为命,一直为了生存奔波。我很乖,即使生病了,还会帮娘亲洗碗、拖地,折被子。后来有个男的要娶娘亲,他的要求是必须赶我走。那天娘亲吃饭时看着我,那哽咽的表情我怎么都忘不了。”
“然后我就真的、自己偷偷离开了。很冷,我不知道该去哪里,真的很冷……默默来到河边,那年冬天,我差点就往里面走下去,是一双温暖的手拉住了我。娘就那样紧紧抱着我,哭着说‘你不能自杀’……”
说到这里,姚姚紧紧抱住了自己。
陆归尘是震撼的,因他从未知晓,原来心思澄明的她压着如此重的过去。
(三)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似乎这世上所有的女子,对未来都有着美好的追求。只要心中有未来,人就能幸福起来。
幸福,不远也不近。
但当它到来时,姚姚的脸上隐约闪过诧异,接着便是——静默。
那个不苟言笑的男子,把定亲信物置于她掌心时,眼底竟沉淀着罕见的温柔。
该是如此么?
姚姚望向大少爷身后那抹隐去的身影,慢慢的,握紧了信物。
藏书山庄的喜事自然是轰动四方,那日,无数贺喜者赶来祝贺,一派欢腾。
外面有多热闹,新房里的姚姚心就有多冰清。
月上梢头,红烛燃烧,不灭的是心中永恒的悸动之火。
待红烛燃尽的那一刻,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来到她的身边。
等待。
只为了这一刻。
红烛骤灭!刀光渐闪!
姚姚取掉盖头,黑暗里,她的声音清楚地响起:
“大少爷,我等一天很久了。”
“你的确是个很完美的男子,不贪财不好色,几乎没有任何缺点。我知道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个美丽的普通女孩,但对我而言,你却是冷漠无情的仇人!是的,仇人。”
地上的身躯动了动,似乎挣扎着想说什么。
姚姚朝他垂下一刀,狠狠刺进他的大腿。
一声闷哼。
接下来是绝望无息的安静。
“知道么?要不是大少爷你为了那些破书,我娘就不会被刺客误伤,伤重病亡!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你知道亲人的意义吗?那些所谓的‘藏书’,难道真的就值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姚姚哽咽的声音里,夹杂着隐逸的愤怒。
地上的躯体不再动了。
她静静步向桌旁,燃起红烛,光,刺亮了周围的一切。
急遽惨白的脸色。
躺在地上已然死去的,赫然是陆归尘!
“不——”
是那个从来不争不抢,陪伴她,互诉衷肠的陆归尘!
鲜血染红了他全身,熟悉的双眼,微微张开的口,似乎想告诉她什么。
这一场精心准备的复仇。
这一场精心准备的复仇!
陆归阎走进新房时,僵住,定定看着蜷缩在角落里喃喃自语的姚姚。
她,疯了。
三天后,藏书山庄传出二少爷遇害,大夫人疯癫的消息。从此江湖上,对山庄渐熄了谋取藏书的野心,多的,是叹息。
陆归阎停下笔,眉峰不展。
那是一幅刚作的画,画上有一个美丽女子,抱着身子坐在园里的河畔,痴痴地发呆。女子的神色空茫,但眼眸深处,卷着深深的忧虑。
“唉,五年了,大少爷,要不……”
“不用。”陆归阎打断管家的话,吩咐,“去看夫人那里需要什么,时刻关照着。”
管家连连叹气。
明明在所有人皆一目了然的事,为何到了两人面前,却是一道永远不可越过的鸿沟。
管家清楚记得,那时姚姚刚入府,受尽排挤和冷落,是大少爷秉公处理帮了她;姚姚想练字,大少爷就让她进书房,还允许她看那些藏书,这是多大的殊荣!姚姚无意间说想吃什么,大少爷都会叫人买回来,虽然最后都被二少爷先拿去给姚姚;还有姚姚平时睡着了,大少爷关心地抱她到榻上休息,盯着她的容颜,久久没移开的眼神……
如今,大少爷并未再娶。
姚姚心里住的,原来是那个被她无意杀死的二少爷。
你说,这世上最痛的是生离,还是死别?
一日午后,精神恍惚的姚姚,跌跌撞撞入了一间房。
她环顾四周,觉得有些陌生,有些熟悉。
熟悉的是那一卷卷被风吹开的画轴,彼时的身影……
趴在亭子里作画的她;
站在书房看书的她;
努力学写字的她;
立于树下眺望满眼寂然的她;
安然沉睡的她;
接过定亲信物的她;
……
而在每一幅画上,都有相同的题字,写着:
求之不得。
眼眶里一阵热流,姚姚摸着那幅最新的画,自己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原来竟都在他的眼中?
死别是既定的悲剧,而生离是噬骨的思念。
她似乎从未给过他解释的机会。
她误杀了他弟弟,一心陷于自己的悲痛,却忘了同时失去至亲和爱人的他的悲痛?
姚姚突然很想哭。
直至一道阴影挡住了原本射进屋里的阳光。
抬头,对视。
“你的头发……”
“五年前,全白了。”
陆归阎慢慢伸出手,嗓音低沉:“姚姚。”
窗外,微风澜澜。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情之一字,生者可续。爱之一世,谓我柔肠。
篇末语:
《关雎》是一首意思很单纯的诗。大概它第一好在音乐,此有孔子的评论为证,《论语·泰伯》:“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乱,便是音乐结束时候的合奏。它第二好在意思。《关雎》不是实写,而是虚拟。戴君恩说:“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忧受的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写个欢欣鼓舞的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认做实境,便是梦中说梦。”牛运震说:“辗转反侧,琴瑟钟鼓,都是空中设想,空处传情,解诗者以为实事,失之矣。”都是有得之见。《诗》写男女之情,多用虚拟,即所谓“思之境”,如《汉广》,如《月出》,如《泽陂》,等等,而《关雎》一篇最是恬静温和,而且有首有尾,尤其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作为乐歌,它被派作“乱”之用,正是很合适的。然而不论作为乐还是作为歌,它都不平衍,不单调。它虽然质朴,但其中又何尝不有体认生命的深刻。“钟鼓乐之”,是身分语,而最可含英咀华的则是“琴瑟友之”一句。朱熹曰:“‘友’者,亲爱之意也。”辅广申之曰:“以友为亲爱之意者,盖以兄友弟之友言也。”如此,《邶风·谷风》“宴尔新昏,如兄如弟”的形容正是这“友”字一个现成的注解。若将《郑风·女曰鸡鸣》《陈风·东门之池》等篇合看,便知“琴瑟友之”并不是泛泛说来,君子之“好逑”便不但真的是知“音”,且知情知趣,而且更是知心。
春秋时代以歌诗为辞令,我们只认得当日外交之风雅,《关雎》写出好婚姻之一般,这日常情感生活中实在的谐美和欣欣之生意,却是那风雅最深厚的根源。那时候,《诗》不是装饰,不是点缀,不是只为修补生活中的残阙,而真正是“人生的日用品”(顾颉刚语),《关雎》便好像是人生与艺术合一的一个宣示,栩栩然翩翩然出现在文学史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