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一)
夏侯府在每年的三月下旬,都会有家族祭祀,排场不小,毕竟整个夏府的人差不多都出动了。
今年还是在灵隐寺。
灵隐寺的方丈甚是厉害,竟然说动了侯爷和二夫人,要在寺中住上三天。没人来通知柳鹊消息,不过在门口站了一群侯府的护卫,夏无间出来给护卫们传话时她听见了。
这边的寺庙很擅长经营之道,就柳鹊看来,灵隐寺的方丈和少林寺那位方丈大师不相高下,都是赚钱高手。在她的印象中好像寺庙都不接待女客,灵隐寺的方丈说的却说佛度有缘人,在佛家的眼中,众生平等,不分男女。
其实男人大多很自我,他们更信自己,真正容易崇尚信仰的人,女子居多,方丈这招高,来者不拒,因此京城寺庙虽多,灵隐寺却成了香火最盛的一家。
“柳鹊姐姐,我们两个住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黄奺怯生生地看着柳鹊,满脸讨好的笑,眼底却带着几丝挑衅。
柳鹊看向夏无间,果不其然,那个男人本能反对道:“不行,你们俩不能在一起。”
“为什么?夫君,我都说过了,没什么的。”
夏无间说:“你总得小心着,都是有身子的人了,你就单独住这屋吧!”
“那姐姐她……”
“她身边只得一个丫环,人少,随便和谁挤一挤就是了。”
夏无间说得容易,其实哪里挤得下,他那几个兄弟姐妹,谁不是带了一堆儿的丫头婆子出门,就算那些丫头婆子不睡床睡地下,也塞不了那么多进去。
夏无间的三妹闻言上前招呼柳鹊道:“嫂嫂,你与我住一间吧,咱们两个挤一挤。”
柳鹊对她回以一笑,却不想与人挤作一处,遂唤过知客僧问道:“这位师父,真没有多余的空房了么?我看房间挺多啊,就是条件差点也没关系,只要能够遮风挡雨就行。”
知客僧犹豫了一下,说道:“施主,另外有几间房,平日里都用来堆杂物了,却是有间只堆了些柴火,不过那却不是贵人们住的地儿!”
“佛祖不是有云:众生平等么,哪里来的贵人,既是有,就劳请师父带路,绿儿,我们过去那边住吧。”
知客僧双手合十道:“施主说的有理,是贫僧愚昧了!”
见柳鹊跟着知客僧去了柴房,夏无间眼中隐隐有着怒火,到了这个时候,她竟然还那么固执,宁可住柴房也不求他!
柴房里没打扫过,全是灰,绿儿挽起袖子,在知客僧的帮助下打来水,抹桌扫地地忙起来,柳鹊要上前帮忙,被她挡住,说道:“夫人,这些粗活哪里是您能干的,您还是到外头歇着,弄干净了奴婢再唤您进来。”
柳鹊抢过她手中的盆来,笑道:“这里可是寺庙,佛祖的眼皮底下,都说了众生平等,你能干得,我就干不得?”
她动作麻利地打扫起来,这是自己要住的地方,自然要尽些心,其实她还挺中意这地儿的,紧挨着那片竹林,窗前便是千竿竹,很是养眼不说,也便于她休息,好过与侯府那群闲杂人等挤在一处。
“施主好慧根,若入我佛门,定得大机缘!”知客僧是个痴于礼佛的,对柳鹊的言语大是佩服。
柳鹊摇了摇头,说道:“可惜我尘缘未尽,入不得佛门。”
绿儿也紧张,生怕夫人被知客僧说动,真落了发去做姑子,忙维护道:“我家夫人好好儿的,干嘛要入佛门?心中有佛在家静修不也一样?”
知客僧自然不敢多说什么,着人拿了席子来铺在地上,又拿了两床背子过来,歉意道:“这几日就委屈施主在此歇息了。”
“多谢师父!”柳鹊双手合十,与他唱了个佛,目送知客僧离开,调转目光时,看到竹林小道的尽头,夏无间正站在那里,冷眼看着自己,柳鹊装没看见,回过身“呯”地一下关上了门。
夏无间握着拳,冲上前两步,又生生忍了回去。他很想上前质问她,为何自从迎娶小妾后,她对他就真的形同陌生人,似乎在她的生命里,两人从未有过任何交集。夏无间仔细想想,又自己找到了答案,她定然心中在乎自己,妒忌着黄奺,才会如此。他叹了口气,站在那里径自发起了呆。
(二)
入夜的时候,窗外一声轻响惊醒了柳鹊,她本就没有入睡,寂静中五感也比平时灵敏许多,那是脚踩泥土碰到树叶的声音。
她披衣起床,绿儿迷迷糊糊问道:“可是天亮了?”
“还没呢,你继续睡吧,我起来看月亮。”柳鹊说道。
绿儿白天累了一天,转了个身又沉沉睡去。柳鹊起身,推门出去,门外月光下一个人影倚竹而立,双手抱拳于胸,目光如电,向她走过来。
“是你!”她道。
“没想到竟然是夏侯爷的大夫人,在下不胜荣幸!”
来人炯炯有神的眼睛盯着柳鹊,一脸兴味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月光下她身着一袭白衣,眼神闪着幽光,比天边的星子更加闪亮,她和他第一次见时完全不同,那时她还是跟在夏无间身后默默无闻的小女子。
“万俟归尘,你不是该在王宫?”
“新王大婚后,就赶我走了。听说夏侯爷刚娶了小妾,打听到你们近日要在灵隐寺进行祭祀,所以我也来凑凑热闹。”说着,万俟归尘展颜一笑,他的笑容很有感染力,能引得身边的人也跟着快乐起来。
“明日我就要去准备祭祀用品了。”
“你负责?”
“她们想去郊外玩玩,黄奺有身孕不便,不能让丫鬟们插手祭祀用品,只能我亲自去准备。”
万俟归尘知道她口中的“她们”,就是夏侯府那群养尊处优到忘了最初的亲戚们。
“夏无间让你去做的?”
“不是。”柳鹊叹息一句,“我和他之间,能说的已然不多。”
有时候午夜梦回,柳鹊会梦到过去的一切,然后突然惊醒,胸口像是被大石碾过,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并且有一种莫名的悲伤绝望,让她忍不住要落泪。柳鹊知道,她心里还有痛苦和不甘。
梦里,是柳鹊与夏无间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开得灿烂的红梅树下,柳鹊身披大红斗篷,领圈围着雪白的狐裘,折了一枝梅花在手,转头对上了英俊少年的双眼。
身长玉立的少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睛如一汪深潭,只一眼,便让她沉溺了进去。
然后,是在雪疆战场,皑皑白雪下的血尸,成千上万。
家道中落的她,听闻他随军的消息,不顾一切地赶来,终是救了命悬一线的他。
“鹊儿,今生今世,定不负卿,夏无间若违此誓,叫我一生孤苦,不得好……”
“别……我信你!”
柳鹊夜夜入梦,夜夜听到夏无间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几次三番,她终于恍然——
夏无间,我对你,究竟是爱,还是恨?
(三)
灵隐寺的后山,花草遍野。
柳鹊直起身子,将长发束在脑后,发簪别紧,继续采着祭祀用的白蒿。
为了夏家。
她这样告诉自己,身为大夫人,她必须这样做。
可是旁边传来的声音,却生生刺入耳畔,让她的动作微微一顿。
“爷,人家肚子好像有点不舒服呢。这里还有虫蚁。”
“没事,我带你回去。”
“嗯,你抱我回去。肚子的孩子让人家行走不便。”
他们的声音渐行渐远,可柳鹊的心渐沉渐深……
祭祀礼非常隆重,这天,夏家上下的人都在寺里,虔诚礼拜。
忽然一声惊呼,将众人的目光集中在后面错愕的柳鹊身上。
“奺儿!”夏无间急忙赶过来,发现倒在地上的黄奺脸色极其惨白。
柳鹊还未反应过来,议论声渐起,似要把她淹没。
黄奺虚弱地一笑,握着夏无间的手道:“夫君,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转向柳鹊,她恨声道:“我自进夏侯府,对你处处忍让,我知道你恨我,不管你如何恨我,我都忍了,但是你为什么要推到我,要害我的孩子!那也是夫君的孩子啊,你自己不能生了,也不让别人有孩子吗?你好狠的心!”
“你抢了我的丈夫,却还来贼喊捉贼,你说我推你了,怎么推的?”
“柳鹊,够了!”
夏无间沉声:“快叫大夫!”
严神医过来后,眉头皱得死紧,吩咐吉儿:“先别动她,让她平躺着。”然后不慌不忙地让人扶了黄奺到榻上坐定,把了脉,叹息一声摇头道:“大人没有大碍,可惜……孩子却是保不住了!”
夏无间急问,“没办法吗?”
严神医给黄奺开了个方子,说道:“这一胎确实保不住了,在下开两副药,第一副分五次煎服,一日三次,连服三天,待腹中血污清空,再服另一副,也是三天,而后只要好好保养,再有身孕也非难事。”
灵隐寺的祭祀,让夏家少了一个子孙。
柳鹊在夏侯府的地位更不用再说,无论她怎么解释,他们就是不肯相信。
片刻的沉默。
“那好……今日咱们就把话说开了吧,我不欠你夏府的,既然大家相看两相厌,我这就离开。”柳鹊站了起来往外就走,绿儿不知从何处闪出来跟在她身后,身上竟挎了个包袱。
“你害我成这样,想就这么离开吗?你未免想得太过容易!”黄奺尾随着过来,今日她定要为自己讨个公道,把这个女人千刀万剐,她拦在门口,挡住了柳鹊的去路,眼光像一条毒蛇,阴冷地盯着她。
“是你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柳鹊坚定道。
夏无间惊疑地看了看那包袱,愣了一下,上前道:“你要走?你早准备好了?”
柳鹊转向他道:“我在夏府什么都不是,随便一个下人,都能欺到我头上,三天两头便有人想陷害我,我留下来做什么?自然要走。”
听到这句,夏无间的怒气平息了一些,可是脸色却更加阴沉,他对柳鹊说道:“你这话的口气,是说奺儿冤枉了你?我给你个机会解释!”
柳鹊轻蔑一笑道:“侯爷还真是大量,不过不必了!”
“你真的要离开夏家?”
“真得不能再真了,夏家已经没有什么让我留恋的。”
(四)
“爷,你别和她废话了,快些叫人绑了她送交官府!”黄奺听到两人的对答,心中很不是滋味,更怕相信了夏无间舒桐,反过来说自己冤枉了她,忙向夏无间哭诉道,“爷,妾身可不会陪上自己的未来,你别被她蒙弊了,我可是……可是差点不能再有孩子了,都是她害的!”
夏无间想,黄奺说的对,没有哪个女人会用赔上这一点来陷害另一个,毕竟她们的未来所凭借的,也只有子嗣,大夫也证实了,想到这里,夏无间心下痛楚,看向柳鹊的目光多了一丝狠意。
“你想走?是要畏罪潜逃么?可没这么容易!你别忘记了,你是我的女人,你的生死,不过是我一句话。”他不会让她离开,不管如何,这辈子她都别想离开夏府!
柳鹊轻笑了一下,看着夏无间的目光带着一丝怜悯。“侯爷,你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就算曾经真的爱过你,亦是个堂堂正正的自由人,我何尝卖身于你家一世?”
夏无间道:“我并没有写过休书!所以你还是不能走!”
“你爹已经帮你写了休书!那天在灵隐寺回来后,我已经不是你的妻了。夏无间,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当时真的没有碰到过黄奺一下。你们想相信谁,就相信谁。而今而后,你我,再无瓜葛。”
她留给他一个苦涩的笑,一个背影,一声叹息。
白蒿尚在,祭祀已过,误会积深,两情不再。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你我,终究还是陌路。
篇末语
蘩是一种可供食用的蒿子,古代曾用作祭品。这首诗写得很妙,读来却只觉得酸涩。古代的祭祀排场,原本就为鬼神“降福”贵族而设,卑贱的下人除了付出劳辛,又有何福可言!《毛诗序》曰:“采蘩,夫人不失职也。夫人可以奉祭祀,则不失职矣。”是以为此乃贵族夫人自咏之辞,说的是尽职“奉祭祀”之事。
千辛万苦到野外采来白蒿,是供王公贵族祭祀用;费心劳神打扮装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为谁辛苦为谁忙?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滋味如何?唯有女仆内心体验最深。虽然没有言说,我们却感到似乎平淡的叙述中有几分怨忿在。
为他人做嫁衣裳,意味着自我不存在,自我变成了他人的工具。奴仆供人差遣使唤,本就是人为事先设定的,似乎像“命运”决定的。即使不是奴仆,人生都免不了有为他人做嫁衣裳的时候。自觉自愿,并引以为自豪地为他人做嫁衣裳,是牺牲精神和奉献意识的体现,是舍己为人的高尚品德。不自觉为他人做嫁衣裳,是上当受骗、误入歧途,是被人利用。不情愿地为他人做嫁衣裳,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当然就是一种痛苦和压抑。
如今我们可以拒绝被迫为他人做嫁衣,但在很多情况下是无法拒绝的。比如受老板雇佣,老板叫去陪酒,明知不胜酒力却又不得不去。重赏之下必有勇副,是看准了人心追名逐利的弱点,抓住弱点怂恿人为别人做嫁衣。
认真想来,做人是摆脱不了为他人做嫁衣的处境的。区别仅仅在于:是自觉的,不自觉的和被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