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一)
叶城最近热闹得紧,原来是城中花家酒庄和叶家客栈要联姻了。
叶家人世代经商,整个城以前就是靠着叶家的财势声明而闻名遐迩,有叶家才有此城如今的繁荣昌盛,故有“叶城”之称。
“胡说,当年要不是我的太祖爷爷看你们可怜,一时心软,才让你们成就了这座城。本姑娘告诉你,论经商本事论家世实力,你——叶狐狸,只配给我捡芝麻!”
说着,气势盛盛的女孩接过丫鬟递来的一堆黑乎乎的东西,一股脑儿扔了过去。
刷!
周围的人赶紧低下头,脸都白了。
完了完了。
不料对方只是将身子轻轻一斜,便避过了这飞来横祸。他扬唇淡淡一笑,斜飞的眉下,黑眸闪闪发亮。
“看来,最近花家酒庄是在酿造芝麻酒了。”
花你钱脸色僵硬。“你怎么知道?”
“芝麻涨价,花大小姐如此随意投置,想必酒庄里不乏这东西。”叶玉珩不紧不慢地起身,“也好,芝麻酒作为你我成亲时款待宾客之用,是不错。”
那两个字让花你钱眼眸瞬间瞪大,气差点倒吞回去。“你、你说什么?”
成亲?她要和这个阴险毒辣卑鄙无耻狡猾可恶虚伪做作的人成亲?爹的脑袋是让钱砸坏了吗?
“几日前我已将聘礼送至府上,令尊没跟你说?”
“退回去。”花你钱脸色黑得可以。
“钱儿……”
这称呼让她不禁浑身一颤,别扭难受得紧。
“够了够了!我不跟你说了!你这只虚伪的狐狸!”
见她带着丫鬟冲出客栈,叶玉珩也不多说什么,目光投向客栈后院,深沉下来。
花家——
花大昌:嗯嗯,没错的,宝贝女儿,爹是被十箱金灿灿的黄金砸了,那感觉太舒爽了……
花你钱:你还有没有骨气,为了叶家破钱就把女儿卖了?
花大昌:这是笔好买卖啊!难得有人要你……
花你钱:那你怎么都不跟我说?
花大昌:咦?我没跟你说过吗?真没吗?叶城里最近因这喜讯闹得沸腾,你不知道?
花你钱:爹爹,你眼里除了钱,就没女儿吗?我这段时间一直在酿酒!
花大昌:哦……忘了跟你说了!
花你钱:去退婚。我不要和那只狐狸成亲!
花大昌闻言,两眼瞪大,然后湿润,一阵咳嗽:“你钱啊,爹爹一人父代母职养你长大不容易啊,不然早就娶小妾了……你就多体谅一下爹爹吧,那叶家是大户,多少人做梦都想爬进去……”
“停停停停!”花你钱气呼呼纠正,“他大户?他叶家原本连我们花家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嘛……”
“还不是因为你!”说起这个,花你钱一点也不给老爹面子,“七年前,你因为贪小财偷工减料导致酒庄差点倒了;五年前,你硬要和叶家合作,导致花家大部分生意都过渡他人之手;四年前,叶狐狸接管生意,你说照顾后辈,傻傻将高质酒低价卖给他,让他客栈赚翻了钱;三年前,你瞒着我进购什么波斯美酒,被骗了一大笔钱……”
“好了,女儿,现在爹爹不是有钱了吗?”
花你钱一字一句地强调:“那是你卖女儿的钱。”
“反正不管了,这钱我是不会退回去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女儿长大了,连爹都不孝顺了……”
花你钱望着在角落念叨神伤的爹爹,仰天长叹:
“天要亡我啊……”
不行,她不能输给那只狐狸!她可是知道他的秘密的,嫁就嫁,难道还怕他不成。到时叶家的管理权她不也有份吗?
想到这里,花你钱突然不那么熬心了。
(二)
雅致的庭院,只有一株樛木,枝叶向下弯曲,有葛藟缠绕在树干,维持着树的生机。
“你真要和小花成亲?”
静立的人没有动:“是。”
“可是、你真心喜欢小花吗?平时一直对小花不太好,现在要娶她,为什么呢?”
人类的感情好奇怪呀。
从樛木中忽然冒出一抹倩影,娇颜灿眸,清灵可人。她跑到男子身边,抬头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见他沉默,小樛不由得反应过来:“天啊,你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小樛,别担心。”叶玉珩目光柔和,“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
这句话,小樛自然记得。
那时,她刚化作人形的几天,每天高兴地四处闲逛。突然一声稚气嗓音传来:
“你是谁?”
小樛一惊,“咦?”她是树灵,一般人怎么可能看得到呢?
小男孩很快发现异样,观察小樛良久,笃定问:“只有我能看见你吗?”
“不是呢。”小樛轻笑,“还有一个小女孩,是她用自己的血让我化成树灵。”
小女孩?男孩心想能进入也敢来叶家庭院的小女孩,应该就是花你钱那个笨蛋了。估计是不小心被树蹭破了皮,流了血,才让这树有了灵。
很快,小樛就和小叶玉珩成了朋友。不料,叶玉珩十岁那年,有人趁他爹不备下毒,被误打误撞跑回来的叶玉珩喝下那杯茶,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就要中毒身亡的前一夜……
一盏灯悬挂在樛木上,小厮奉命站在寒风冷夜里不停念道:“小樛出来吧,小樛出来吧……”
当小樛来到病榻前,看到叶玉珩青黑的脸,感觉他身上的生息弱了非常多。
“你怎么了呢?”
“我中毒了……可能、可能就要死了……”
“死是什么?”
他空洞的眼神望着她,“死了,就是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从这个世界,永远地消失了……”
“哦。”小樛点头,随即轻抚着他的额,郑重道,“那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就没有朋友了。”
她俯下身,对着叶玉珩的唇,慢慢将灵气渡给了他。
而这一幕,恰巧给撞进门的冤家花你钱看到了。她万分震惊地呆立了很久,回过神来后手指颤抖地指指小樛,再指指脸色恢复如常的叶玉珩,说不出一句话来。
从那以后,花你钱经常私下以叶玉珩是靠小樛妖力才成为经商奇才的借口百般挤兑他,两人的关系势同水火。
“小樛,小樛出来!”气势汹汹的花你钱站在树前喊着。
“呼……”小樛落在地上,有气无力,“好困……小花你找我什么事呢?”
“谁叫你把灵气给了那只狐狸,你赶快收回来。他就是个奸商!”
“狐狸?奸商?哦,你说的是小叶啊?我休息的这几年,你们关系变得好好啊,还给对方取那么可爱的称号。”好羡慕。
“我和他的关系好?哈哈,哈哈。”花你钱大笑两声,脸瞬间冷下来,“我恨不得把他给剥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一直压榨我,简直不是人,卑鄙无耻狡猾可耻……”后面省略一万字的形容词。
没等小花说完,小樛早就躲进树里继续休息了。没办法,灵气给了叶玉珩续命,她差点没蔫了,只能多加休息,不能乱跑。
叶玉珩知道她的情况,他曾信誓旦旦地保证:“小樛,我会帮你恢复的,我一定会做到。”
如今,再听到这句,不知为何,小樛心里没那么感动了,她咬咬牙问:“你真是为了救我,才和小花成亲?”
他又沉默了。
长大后的小叶变得越来越不可爱,总是喜欢沉默,都不知道在想什么。
(三)
婚期将至,整个叶城早已笼罩在红色欢喜之中。这天,花你钱亲自踏进布庄,对着漂亮掌柜白如意道:“白姐姐,我要做一条红布,成亲当天挂在城门口。”
白如意眼里闪过一抹笑意:“没问题的,内容写什么?”
“就写‘花叶两家联姻,从此叶家是花家’吧。”
闻言,白如意笑得更是婀娜。
“不瞒你说,昨日叶大公子也来了,跟你一样的要求。不过他写的是‘叶花两家联姻,从此花入叶家’,呵……”
“什么?”那狡猾的狐狸!花你钱头一抬,傲气问:“多少钱,你愿意把他那个改了?”
“花大小姐,这可不是钱的问题啊……”
僵持不下,花你钱干脆走人,直接往叶家客栈过去。金乌西坠,前面独自坐着喝酒的沧颜瞧见花你钱来此的架势,自觉拿起酒瓶,往外走。
“我是老虎吗?怎么每次我一来你就走?”花你钱挡住他问。
沧颜慢道:“姑娘每次一来,客栈都要鸡飞狗跳。我可是个喜清静之人。”
“怪人。”以前听说他去行走江湖过,但一回到叶城每天就坐在这里,对着城门喝酒,有一次还抱怨她家酿的酒不好喝,生生让叶玉珩又从她那里拿了一大笔钱回去。
花你钱不想理他,直接进去找人,“叶狐狸在哪里?让他给我出来!”
小厮跑过来禀报:“当家的去进一笔很重要的货,三天后才回来。”
三天后,刚好是他们的成亲之日。
敢情他真的是不把娶她当一回事!那干嘛还用十箱黄金差不多半个叶家财产娶她啊?难不成是为了当着所有叶城人的人戏耍她?是的,肯定是这样。那只狐狸不止想要吞并花家酒庄,还想要一石二鸟打压她。
心机啊!太心机了!
心中不平的花你钱独自闯进幽深的庭院,孤零零的樛木,此时只剩下些许残枝,连葛藟也渐渐失去了生机。
花你钱彻底怔住。
“小樛……”
微弱的回应响了一下,终是沉下去。
她像明白了什么,内心绞着,酸涩苦楚的滋味,还会痛。
原来……
成亲之日到了,叶城一派欢喜。光是送礼祝贺的人,差不多挤满了半个叶城。
叶玉珩一身红衣,踢轿子,迎新娘。当那手置于他宽大手掌时,他嘴角隐约浮现一丝笑容。
穿过欢呼雀跃的人群里,忽然间,叶玉珩停住脚步。
有美妙的歌声凭空而出,婉转动人,如山涧中的潺潺流水,流进人的心窝里,祝福着这对新人: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大家都不知道歌从何来,以为是宾主有意为之,更是鼓掌相和。歌声渐飘渐远,唯独叶玉珩看向人群后隐去的气息,神色隐忧。
“小樛……”
他轻声的叹息,稳稳落入了红盖头下的人耳里。
心中紧窒,花你钱感觉叶玉珩握着她的手,收紧了力度。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
“不拜了!”内堂里,新娘突然自行掀开红盖头,娇美盛丽的红妆下,她阴着一张脸,对着所有人,赌气那般地开口:“不拜了!”
花大昌眼泪差点崩出来了,好说歹说:“闺女啊,你现在是闹哪出啊?”
“我不要成亲。”花你钱转向冷静的叶玉珩,静静道,“我不会嫁给你的,你的心根本就不在我这里。你在担心她!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成亲?”
叶玉珩欲言又止:“钱儿,我是真的……”
“真的想救她吧。行,你跟我来吧。”花你钱拉起他的手,向外走几步,回头警告所有怔愣的宾客和高堂,“你们,谁都不许跟来!不然,哼哼。”
两人从家中一路来到客栈后面的幽深庭院,面对着一株行将倒下的樛木。
“你想救她对不对?”花你钱指着樛木,心里不知为何难受极了,“你大可跟我说啊,明明你喜欢的就不是我,为什么还要那样做?”
叶玉珩进的重要货就是葛藟,把这种植物移植过来这里帮樛木恢复生机,但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救小樛!
“我是想救她,因为小樛对我有恩。”叶玉珩平静地解释,“但我也想娶你。”
“不是这样的……”花你钱摇摇头,苦涩一笑。
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叶玉珩脸色一变,伸手阻止:“钱儿!”
“你从小就喜欢戏弄我,欺负我,对小樛就很好。我都想起来了,你曾说过,小樛就是因为我小时候流的血才能有灵形,她这几年撑得那么辛苦,你都不告诉我实情。现在……”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叶玉珩沉下脸喝住:“钱儿,不要胡来。”
他看着她的神色,没了以往的冷静。
然而,她却比任何时候还冷静,“用我的血救小樛,用我的命续她的命!”
“住手!”
刀光闪得极快!
叶玉珩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打掉匕首,将花你钱紧紧抱在怀中。
几滴零落的鲜血渗入樛木中,就在这时,熟悉的倩影飘了出来。
“小叶,小花,你们都在呢。”
花你钱再也忍不住了,眼眶湿润地大声道:“小樛你还在!叶狐狸都不告诉我,我的血能救你,我不要你死,你要好好的!”
“嘘。今天可是你们的大喜之日呢,怎么能说‘死’字呢?我还拼着最后一丝气力给你们送贺喜歌去了呢,好听吗?”小樛的笑靥宛若昨昔。
叶玉珩望着她飘忽的身影,点头:“很好听。”
“我是借着小花刚才的血气才能见你们的,小花希望我好好的,我也希望小花和小叶永远好好的。要救我就要牺牲小花的命,我不愿意呢。小叶肯定也舍不得啊。”
“他才不会……”花你钱的话戛然而止,叶玉珩从刚才一直紧抱着她,连手都是紧握的,仿佛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
因为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
(四)
两年后。
冬雪飘飘而下,今年叶家客栈推出的芝麻酒大卖,加上东家喜诞麟儿,可谓是双喜临门。
高大的身影正蹲在雪地里处理樛木四周的杂物,落满雪花的肩上,忽然有了遮挡。
“好了吗?”
“快了。”
叶玉珩站起来,撑过妻子的伞。“就等小樛醒过来了。”
“叶狐狸……”
“你叫我什么?”
“好啦!相公,我很害怕,你说小樛如果还是无法苏醒,怎么办?”
“相信我,我保证小樛会回到我们身边。”
“你一直骗我,信用没了啦。”花你钱抱怨,“你早点告诉我,救小樛只要你我成亲后孩子的脐带血就能让她再度成灵,就好了嘛。需要那么麻烦?”
叶玉珩淡淡勾起唇角:“你都没给我说的机会。”
“什么?明明是你故意……”
“其实,这样说来,你我之间真的很早就注定在一起了。”叶玉珩定定看着花你钱,“小樛是由于你的血才有灵,救了我一命。我是除了你之外唯一能看得见她的人,她连接的是我们两人的缘分。一个是恩,一个是情,这是我一生之幸。”
“是啦是啦。我要去看孩子了。”
两人渐渐消失。
寒风呼啸间,那棵披着外裘的樛木,动了动枝条,和翠绿的葛藟相衬,构成庭院里的一抹春意。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成其佳偶,适尔愿兮。
篇末语:
三千年前的《诗》里长满了各式各样的植物,开满了千姿百态的奇花。孔子说过,读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虫鱼草木。回味孔子这句话,很惊讶于一生执着于礼乐的老先生,何以要强调通过读诗去认识很多的鸟曾虫鱼草木呢?这里面到底有多大的意义?老先生这样说,究竟有多大的深意在里面?倘若仅仅是老先生随口而言,他的弟子何以永远记得这句话呢?
这答案也许最终只能从《诗经》里面去找。《诗经》里面的鸟曾虫鱼草木如此丰富,究竟有何作用?如果说生活中那么多的动植物,可以满足和丰富先民口腹之欲的话,那么,《诗经》里的这些鸟兽草木虫鱼可不是用来吃的。
在上博竹简的《孔子诗论》里也记载有孔子对这首《樛木》的解读。他说:“《樛木》之時,則以其祿也。”什么是“《樛木》之時”?我的理解是,樛木牵手葛藟之時。如果樛木孤独地立在那里,她有什么快乐幸福可言?孔老先生既不从后妃着眼,也不从民俗立说,而是从一种人生出发。这种人生就是牵手人生。
“因为牵了手的手,来生还要一起走。”这首《牵手》是现代人的情感流露,直白的歌词,伴随着现代人焦虑的呼唤。而这首《樛木》,则是含而不露,隐而未发。它没有诗经里另一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的直率,却有着更透彻的人生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