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胖子一身肥肉，打起架可真不含糊，他和表哥两人硬是将对方七八个少年打的跪地求饶！但事情也就这样闹大了，被打的少年里其中一个可是南朝（明朝北京、南京各有一套中央政府体系）中书省太常寺卿的老来子。第二天早饭后，南京府衙役到我们家将表哥抓到府衙去了，母亲哪见过这样的事情，哭的稀里哗啦！老爸更是气得要命，他气不是因为表哥被抓到牢里去了，而是被他寄予厚望的我居然会去秦淮会馆那种脏地方！
当下，父亲唤来了家里的一众家丁，把我拖进内堂，我心里明白的很，这是要给我动家法了。父亲命人关上了院门，两个家丁把我架到长条凳上，两边的小厮手里各拿着一根“水火棍”，管家脱了我裤子，屁股就这样光着给他们瞧了！我的跟班小厮还在苦苦求着父亲，可打不得小爷啊！父亲自然不会听他的话，恶狠狠的让家丁动手，两个家丁自然也是十分懂事的，两人一边一下，我只觉得是在给我屁股挠痒痒。
“狗奴才！”，父亲一脚踢翻一个家丁，亲自抄起水火棍，狠狠的打起来。父亲的手果真黑，我疼得受不了哇哇的大叫起来，外面母亲和姐姐们捶着院门，哭着替我求饶。其实去了趟风月场所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父亲是怕我玩野了心，毕竟读书做官那是他给我定的最基本的要求。
我的屁股挨了这一顿猛捶，估计半月都下不了地，只好躺在床上静养着。小厮到府学里去给我告了假，下午夫子居然来我家看我。夫子是府学第一人，又在朝廷里担任要职，我这么个小屁孩学生哪值得他亲自登门。
寒暄了几句，出乎意料，夫子倒是支持我对海外番国的兴趣。
夫子：“我大明成祖时，数次下西洋，海外番国无不来朝，但现在东面倭寇时常来犯，南面佛郎机人也不怀好意，海贼之风更是猖獗，这都是罢海闭关的坏处！我屡次上疏朝廷，指出倭寇之患的根源就是罢海闭关，但首辅大人并不认同，我也是无可奈何。”
原来宁波等地又有倭寇侵犯，朝廷让夫子去浙江组织抗倭事宜。（其实所谓倭寇，基本上都是中国海盗与日本浪人的合流，很多时候是海盗假扮倭寇掳掠。）我原以为夫子只是个读死书的老儒生，没想到竟然有这样宽阔的视野胸怀，真的让我十分佩服！
夫子还给我带来两本书，一本是当年郑和随船通事（翻译官）马欢所写的笔记《瀛涯胜览》，里面有海外二十多个岛民番国中物产及风土人情的记载；还有一本《海外奇闻录》，作者已经不知道是谁，里面所写都是海上的各种奇异见闻，非常有趣；然而最让我大开眼界的还是那张《大明混一图》，这是一幅绘制在绢布上的彩图，东起日本，西达木骨都束（非洲），佛郎机诸国（现在的西班牙、葡萄牙等国），其中的海洋、山川、城堡、河流、岛屿全都绘制在上面，还有一些对当地风俗地貌的文字注解！我循着长江找过去，居然一眼就能发现南京的位置，上面的注解写着：“国之南都应天府”！我已经惊掉了下巴，原来这世界是如此之大，还有那么多连名字都叫不上的海外番国。
夫子去了浙江剿寇，我每天趴在床上看着夫子送给我的两本书，那张《混一图》被我挂在床顶，这样我一仰头就能看到那奇妙的世界！夫子也是个小心眼，临走时还嘱咐我这三样东西是他仅有的孤本，借我看看，等他回来一定要还给他。每天看着书中描述的海外番国里各种奇怪的风俗人物，竟一点都感觉不到屁股疼，总想着自己一定要去异域看看这些奇妙的事情！
表哥被父亲花钱保举了出来，和舅舅回到了北方老家，恩师唐顺之在浙洋上与倭寇交战时，旗舰不幸被击沉，以身殉国了！我哭得稀里哗啦，想着虽然夫子死了，但我们的诺言还是要遵守，忍痛将《瀛涯胜览》、《海外奇闻录》以及《大明混一图》烧给了夫子。然而从此之后，我却再也没有兴致去死读那些四书五经，虽然又被父亲狠狠的揍了几顿，但也无济于事！三年后，府学考试，我洋洋洒洒的写了篇《过洋论》，直指海禁的弊端，考官认为我妄意朝政，将我赶出了南京府学！父亲气的是一病不起，自此之后身体也每况俞下，十八岁时科举不中，二十一岁仍旧不中。
我成了南京城里的笑柄，被捧的太高，就会摔得更惨！十岁进入南京府学，那可是大明史上未有的，整个南京的人都说我是神童曹冲再世，那时也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现在被辞了府学，又屡次不中，整个城里的人又说我是仲永第二。其实这科举我也不是中不了，只是不愿像个抠字秀才那样死板的去写文章罢了。
父亲伤心过度，居然久治不愈，一口气咽在了床上！我虽然难过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气死了父亲，但也于事无补。父亲的丧事隆重而体面，南京城的好些达官贵人也来吊唁。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叔叔找到了我，家里的事已经全盘由他来打理了！叔叔知道我志向不在科举上，再考下去也是徒劳无功。早些年父亲和叔叔去安南做生意时结识了安南宣慰使，叔叔托人找到了他，可以替我在安南捐个小官，一年之后他就要被调回到京师任职，到时我就跟着他一起回来，名正言顺的升个一官半职！叔叔说就是整个大明，比我们家更富裕的也没几个了，钱是不缺的，我要是能官运亨通，也算是告慰了死去的父亲！
叔叔的安排我并不反对，去不毛之地的安南，在常人眼里是个苦差，但对于一心想要出去见见世面的我正好是个机会，再说总比像个呆子一样死啃书强。
胖子也是够义气，恰好最近福建水师那边有一艘巡船要去安南府，水师里船只虽多，但主要也就是战船和巡船两种，战船自然也就不用和大家解释了，巡船嘛主要负责警戒还有海上的捕盗、缉私！船上的火长王亮和胖子是铁哥们，本来我老妈还害怕我这一路上有什么不测，要知道当年汉朝的才子王勃的父亲就是在安南做县令，王勃去看他的时候，淹死在了南海上！现在能搭乘大明水师的官船，家里人也就放心不少！
家里的茶船将我送到了福建泉州，从泉州港登上了胖子铁兄弟的巡船。这几年学业虽然完全荒废掉了，但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过，海上的知识还真是懂了不少。像眼前这艘五丈高的大船，下窄上宽，两头上翘，一看就是福船的样式。福船的优点是稳定性好，能够在狂风巨浪中如履平地，所以适合远海航行，缺点嘛就是吃水较深，千万不能进入浅海处，搁浅了之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船的右舷板上刻着“天鹰号”三个大字，船上总共有五支桅杆，每个蓬帆都重达数百斤，想要把风蓬升起来，得二十多操帆手依靠轮毂配合才能把这五面船帆升上去！航行中，操帆手还得根据火长的命令调整风帆角度，这样通过调整风帆和船舵角度就可以控制船的航行方向了。我站在甲板上，仰头看着最高的桅杆顶端飘舞着的青龙旗，这感觉真是震撼的很。船终于起锚开拔了，我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只希望自己的母亲、姐姐们在家能够一切都好。
……
天鹰号一连航行了十个昼夜，一路上除了一望无际的海水还是一望无际的海水，也没什么特别，唯一值得说的是我跟船上的鸟铳手大胡子后面学会了怎么用鸟铳、窜天猴子（火药驱动的飞箭）去打海鸟。王亮倒是客气，让我睡在了他的舵楼里，这天夜里我已经伴着海浪声进入了梦乡。朦胧中外面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锣声，我披了件大裘衣，到甲板上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天上星星和月亮都看不到，一片漆黑。原来嘹手报告说不久前看到东南方向有亮光一闪而过，可我往东南面看过去，一片漆黑根本什么都没有。
火长也不肯定对面是否有船过来，因为也有可能是嘹手眼花了，但安全起见，还是命令把船上所有的灯笼都熄灭了。这么漆黑的海面上，如果不点灯笼的话，两艘船就算近在咫尺也发现不了对方。我们在冷风中吹了好久，但还是再没有看见任何灯光，连嘹手自己都不敢肯定看到的是否是灯光了。
火长决定打出灯语试探一下，海上航行的时候，海船相遇白天就会用旗语相互沟通，要是在晚上，就依靠灯笼的明暗变化来交流。旗官提了个最亮的灯笼，站在望台上的最高点，手里还拿着一块圆挡板，挡板套进灯笼中，自然看不到亮光了。旗官发出信号时上下抽动挡板，对方依靠明暗快慢的节奏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但眼下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来的船是大明水师的？海贼的？商船？又或者是佛郎机人或者其它番国的。海贼们为了彼此间避免误会，有自己的一套旗令、灯号，和官兵的又不相同。王亮想了想，自己上去接了旗官的灯笼，上上下下抽动着挡板，那灯光也就一明一暗的忽闪起来。
旗官有些困惑，因为火长打出的灯语他都不懂。火长这边不停的打着灯语，可茫茫海面上依旧是一片漆黑，根本就没有其它船只。火长走下望台，让大家各归其位，继续向安南航行。也就在这时候，嘹手忽然兴奋起来，正南方向果然传来了忽明忽暗的灯光。火长十分肯定的说来的船是海贼，思索了一会，让所有人都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又发出了一段灯语。
我立马就清楚了，他们是想把海贼船引诱过来，要知道一个海贼若是押解到了安南府，可是能换到十两银子的，这么划算的买卖谁会不做呢？！巡船虽然不像战船那样船坚炮强，但对付一艘海贼船还是绰绰有余的！
海贼船点上了灯笼，渐渐的向我们靠近着。这边的船员都兴奋得很，这一船上，少说也得几十号海贼，那就是白花花的几百两纹银呐！谁不开心呢！船肚子里有四门佛郎机炮，这种炮是早年间大明水师缴获了佛郎机人的炮，仿制而来，威力大得很，比起大发熕都不落下风。炮手将佛郎机炮推出舷窗口，火长指挥舵工调整船身方向，四门大炮瞄准了前方火光来的方向。一窝蜂（明朝装备的一种便携式多发火箭炮）、窜天猴子、鸟铳，其余的水兵们有什么拿什么，反正一齐对着船来的方向。
来船越来越近了，已经能看到依稀的轮廓了，看起来比我们的船小了不少，这边的火力全打过去，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那船肯定就成了蜂窝！
火长对着来船：“哪里来的溜子？”，我知道肯定是海贼的黑话，大概是问对方是哪家的海贼吧。过了好一会儿，对方传来一句“飞龙”，火长感觉不对劲，飞龙可是李凼的名号，可李凼六年前就死了，怎么还有人会用他的名号。但不管来的是哪路神仙，肯定都是海贼了。副官提醒火长已经进入攻击范围了，王亮当即下令开炮，“轰”的一声四门佛郎机炮几乎同时发炮，四枚炮弹精准的打在了对面船的侧板上，其余的一窝蜂火箭炮，窜天猴子还有几十把鸟铳也开起火来，一时之间，火光冲天，枪炮隆隆！
几轮炮击下来，船上烟雾弥漫，我忍不住咳了起来，再看那艘船，船帆和甲板已经着火烧起来了，船上的海贼们乱作一团，有些被火烧着的被迫跳到海里去。这边水兵们已经准备好了钩绳，将那艘船拉到了天鹰号边。水兵们蜂拥着冲上去，船上的海贼们早已经没有抵抗力了，一个个被抓了起来。
“住手！住手！”，那边的副官忽然大喊起来，火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副官对着火长喊道：“这就是一条商船！”
火长：“不可能！他们能打海贼暗语，怎么会是商船！”
副官：“他娘的，我们杀的都是一些商民！”
火长还是不太相信副官的话，刚才这艘船打的是海贼的灯号，用的还是飞龙人主——李凼的名号，怎么会是商船！
一声炮响！忽然之间，我的身子被一股气浪冲击，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我的耳朵轰鸣着，眼前能看到望台上出现了一个大窟窿，边上的木板烧了起来，火光冲天！船板碎片落了一地。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余光里看到火长冲着我大喊，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扭着脖子看了一下，望台上一根桅杆正朝着我砸下来，我挣扎着侧身往旁边滚动了一下身子，桅杆重重的砸在甲板上，离我只有一尺的距离。
我一下就懵了，根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