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策划了一场大火。
她、绿水,还有叶云焕。
她始终记得那一日,她去找叶云焕时,他眼中的难以置信。
“你要让我带绿水走?”起初,他神色之中辨不清喜怒,只是一字一句地问。
“宋青鸢,你这么做,为的到底是绿水,还是你自己?”他自嘲地笑起来,满脸的落寞。
“你就这么爱他?”说到最后,饶是始终刻意回避他的宋青鸢都能瞧出他眼中的惊痛。
他对她的好,她不是不动容的。
这一年来,他无数次悄悄地在容夙离开后,托人给她送些宫外的小玩意儿,送了许多糖人。
她幼时最喜市集上的糖人。
她怕苦,即便是容夙喂着,喝了那样苦的药,仍旧是满嘴的苦意,得了这些糖人,在喝了药后,放至嘴中,便能好上许多。
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他便在她宫外偷偷地放烟花,她瞧着窗外的烟花,即便瞧得不真切,也能欣喜到难得地咧嘴笑起来。
她受了那样重的伤,太医只管将她治好,他却记得从宫中取来秘药,令宫人为她涂在伤口之上,令她一个女儿家,不至于在身子上留疤。
他为她做了这许多,她想,倘若自己也能爱着他,再过两三年,二人去求了太后的旨意,结成姻缘,必是一桩佳话。
只是可惜。
“对不起。”她不知还能说些什么,只这三个字,却怎么也报不得他的一腔深情。
“你无须和我说这个,我为你做的种种,也并不是要得来这三个字。”他叹息一声,又道,“也罢,你既有求于我,那便当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桩事了。”
“离开宫中,我会带着绿水,去一个没人寻得到的地方,我会照顾好她,就此一生。”
他们原本想的是,令宋青鸢和绿水的寝殿之中燃起大火,她们二人躲在其中,众人皆被拦在殿外灭火之际,叶云焕趁乱冲进去,再带着绿水,循着宋青鸢事先准备好的暗道离开。
宋青鸢甚至还在床下藏了两具被烧焦的人像,绿水和叶云焕逃离后,便可说是他二人在大火之中丧身。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容夙也会挣脱宫人的束缚,冲了进来。
在叶云焕之前。
宋青鸢和绿水缩在角落里,身后就是暗道。可看见容夙时,他们便知晓,逃不出去了。
而容夙望着二人,愣了片刻。叶云焕在这空当里走上前来,拦腰抱起宋青鸢,立时又往外冲。他终于回过神来,此刻也不再多想,抱着绿水,向外一路小跑。
可不想,火势蔓延,前一刻还好生悬在房梁上的圆木,下一刻便落在了容夙跟前,火势带过他的面庞,烧得他整个人都有些懵,可他未作停顿……
及至他冲了出来,才意识到自个儿的眼睛大抵是被伤着了,九重灯的宫殿他分毫也瞧不见,怀中的绿水早已被惊吓地昏厥,他将她好生地放到地上,这才被急坏了的宫人带去了太医院。
太医说,他的眼睛被大火所伤,虽不严重,却仍是怕要失明一阵了。
容夙眼上敷了药,又缚了几层白纱,日日都要靠搀扶着身侧的人,才能勉强走一走路。宋青鸢想去照料他,却又怕自个儿惹他生厌,便让绿水向太后请命,她再顶了绿水的名,装扮成绿水前去。可她无法同他说话,这便又串通了宫人,说绿水的嗓子被大火烧坏了。
容夙听闻绿水亲自请命要来照料他,又听宫人道,她失了声,这便又愈发疼惜起她来。
他瞧不见,日日闷在宫中,就连折子,也要招了文官读,闷得整个人都有些阴郁起来。宋青鸢瞧见他这个模样,心下不忍。可巧,他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今夜,你带我出去走走吧。”
宋青鸢不知如何躲过侍卫的盘查,他便亲自授给她法子,一路偷偷摸摸地行至藏书阁。这个平日里总是有股冲劲的皇帝,闷了这样久,想来的地方,竟是藏书阁。
这藏书阁中巡查的侍卫不多,可宋青鸢仍旧谨慎地带着他窝在两行架子之间,他坐在她身侧,极缓慢地开口。
“幼时我早早地成了太子,父皇、母后,这宫中的每一个人,日日都教导我,我是未来的帝王,我不能哭,不能放肆地笑,我的一切情绪,都要掩藏。我的兄弟姊妹,原本同我一起玩闹的宫人,因为我成了太子,见到我,都要毕恭毕敬地行礼。七岁那年,我的奶娘,因为试吃我的羹汤,被宫妃给毒死了,我眼睁睁地瞧着她在我面前毒血流尽而死,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拼了命地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那个宫妃,她的父亲,手握重权,父皇是不会处置她的……”
“那时的我,白天跟随太傅学习课业后,夜里,就偷偷逃过侍卫的巡查,跑到这藏书阁中,躲在这书架之下。好似只在此处,我才能肆意些……”
他神情落寞,可语气却轻描淡写,好似在回忆旁人的故事,他没有说“朕”,他说的是“我”。
她无法开口,只得紧紧地攥着他的手。
他静默了许久,忽地同她道:“十五初展眉。”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从前,她曾在他那诗笺下,题过这样一句。
他说:“待到你的嗓子好了,我的眼睛也好了,你便当着我的面,将这下一句,吟给我吧。”
宋青鸢不说话,只是极轻极轻地凑近他,将自己的唇瓣,贴上他的。
她不敢贪图他的喜爱,只敢顶着别人的名字,靠近他。
爱着他。
那之后,大禄王朝的使臣来访,白日里容夙同他商议了两国之事后,夜里又专门为其设了宫宴,宫宴最后,按例放起焰火来,他是皇帝,原本该是陪着那使臣一道看完的,可他眼睛伤得厉害,使臣便也不勉强。
而他得了空,竟立马去找了昨日便说好在亭榭中等他的宋青鸢。
他从身后来,宋青鸢看焰火看得出神,并未发觉。
他让宫人将他带到她身后,而后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了她。
他说:“绿水,做我的皇后吧。”
这样好听的一句话,她等了这样久的一句话,今日终于听到,可他喊的却是绿水,宋青鸢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绿水最终还是跟着叶云焕离开了,在大婚前夜。
因太医道容夙的眼睛已几乎能视物,宫里便开始筹备起大婚之事来。这种时刻,绿水要离开,几乎绝无可能,可她却还是走了,因了太后的默许。
容夙要娶的是宋绿水,太后却看中了宋青鸢。
宋青鸢始终记得那一日,她站在暗道门前,绿水和叶云焕站在她面前。绿水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她长到这样大,从来都是旁人眼中的明珠。
可她却最爱这个姐姐。
她不是不知她的叶大哥心慕姐姐,可她假使不走,那他们这一生,大抵都再无机会了。她哭着抱住宋青鸢,断断续续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是:“姐姐,你要幸福。”
叶云焕眼眸深沉地望着她,他们都知晓,这一别,或许今生都无法再相见了。
那么就祝你们,平安顺遂。
还有一句……
云焕,对不起。
宫中除开太后和她,没人知晓两人的离开。第二日,她按计划坐在寝殿之中,将自己当作宋绿水,穿上了红嫁衣。
没人会在意那个消失了的宋青鸢。
容夙今夜很高兴,他的眼睛已然大好,也迎娶到了那个他喜欢的姑娘。
他在揭开盖头前,还想着要同她说一句——
“十五初展眉,愿同尘与灰。”
可他却看到了宋青鸢。他满心愤怒,他也不知这愤怒之中还夹杂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这思绪搅得他连一句话都说不完全,只得断续地质问起她来。
“你为何会在此?绿水呢?”
可她只是淡淡地答道——
“绿水已同叶云焕离开了,去了一个你怎么也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大婚之夜,他期盼了许久的要娶的那位姑娘,而今却因了她这一句统统破灭,他怎能不生气?
他用尽全力捏住她的下巴,捏得骨头都在作响,他眼神怨毒,一字一句道:
“宋青鸢,你会后悔的!”
皇后替嫁之事传了出去,大御皆惊。
更让大御百姓津津乐道的是,御帝容夙大婚当夜,竟衣裳齐整地甩袖离去,此后多年,再未踏足皇后宫中。
那日后,容夙凭着自个儿的智谋,剿灭了曾于沼林刺杀他的摄政王及其所有残余势力。当初刺了宋青鸢那样重一剑的人,他早就查清,只是一直隐忍着,待到羽翼丰满,才终于斩草除根。再不必受人掌控的皇帝,自然更加放肆起来,他大肆地扩增后宫之数,却从不见皇后……
起初是宫里,时间久了,便传到了整个大御,他们皆道:大御的皇后宋青鸢,乃是形同虚设的废后。
宋青鸢想,这皇后之名,她何曾在意过呢?
她在意的,自始至终不过一个他。
可他恨她,恨到连见她一眼都嫌厌恶,那她便搬离,去到一处他想看也看不见的宫殿,离他越远越好。
御帝登基十二年春,替嫁皇后主动请命,要从皇后殿搬离至形同冷宫的华音殿。
御帝允了。
宋青鸢在这华音殿中住了十年。
容夙只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太后离世后的第八日。
太后离世,举国丧。他为帝,她为后,整整七日,日日守在太后的棺前。
她哭了许久。
她进宫几年,太后于她而言,就好似平常人家的姑母——多年来悉心照料,甚至因了知晓她和绿水的心思,放走了绿水,扶她为后。往事皆历历在目,她老人家,却已经不在了。
往后余生,再也听不见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对她说——
青鸢,倘若阿夙对你不好,你便来告诉姑母,姑母替你做主。
她守了七日后,太后出丧。她终于回到华音殿中,却在当夜,迎来了醉得不省人事的御帝。
她想,他的难过,应当不比她少。
太后心仁,即便面上对他百般严厉,终究还是百般疼他的。
可如今,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再没一个人陪在他身侧了。
他满身酒气,躺倒在她的床上便陷入了沉睡,嘴里还喃喃着“绿水”的名字。她坐在床边,抚上他的面庞,轻轻将他皱着的双眉抚平。
“你究竟是有多难过,才会在梦中也皱着眉呢?”
“你很想绿水吧?”
她自己都不知晓,她在说这些话时,眉眼里有着多少旁人难解的心酸。
第二日容夙醒来,瞧见的便是她正坐在桌边,身上还穿着孝服,满目泪痕,却面朝着他的方向,单手撑着头,睡了一夜。
他忽地有些不忍。
他忽地想问她一问——宋青鸢,你爱我吗?
从前你总是跟着我,你曾为我挡了一剑,和我朝夕相处一年的时光,你替绿水嫁给我,可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爱我吗?
嫁给我,你甘愿吗?
他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他怕。
他怕她说不,他不知晓他还能不能控制住自己。
叶云焕离开了,绿水离开了,母后也离开了,他怕她说不,她也会离开他。
他不敢赌。
宋青鸢醒来的时候,再也没有看见他。
第二次,这十年之中的第二次,他来到这华音殿,已经是七年后。
那一日,她见殿中的梨树已经将要枯死,便想去花园中寻棵梨树苗来重新种下。及至到了花园中,她才感叹道这皇宫之中的花园里摆放树苗的位置真是变来换去,她寻了好久,才在角落中寻到那一排各式各样的树苗,她躬身欲将角落里的梨树苗拔出来时,便听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大胆,见到淑妃娘娘还不行礼,在那里做什么!”
她原本也不疑有它,只当那人训斥的是哪个不懂事的宫人,连头都未回,继续使了力拔那树苗。
不想那声音的主人竟上前来发难。
她的领子被猛地一扯,那宫女用了蛮力,又往前拖了几步,她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
这当真是十几年来头一遭呵。
宋青鸢倒在地上自嘲地笑起来,却并未动怒,拍拍手又重新站起。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还在兀自低头整理衣裳时,眼前却映入了一双簪花绣金线的宫靴。
她不禁抬了头。那淑妃长得倒也的确清秀,就是满眼的倨傲,头微微上扬,和她那张可人小脸给人的感觉差了十万八千丈。身上是最时新的织锦华衣,后头跟了起码不下十个宫人,果真是好大的派头。
“还不跪下行礼?”原本将她扯摔下的宫女再度发了声。
她本就不是拘礼之人,留在这宫中也只图个清净,这么想想,竟当真就撩了衣服,准备行个大礼。
“慢着!”一个午夜梦回都萦绕耳畔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宋青鸢忽地便停下了动作。
那人从远及近,直走到她的身侧,面对着她面前的淑妃站定脚步。
“朕倒不知,朕的皇后什么时候倒要给一个妃子行礼了?”
眼前那唤作淑妃的女子满眼的震惊,苍白了一张脸,咬着唇站在原地,一时竟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平日里一直待在华音殿中,几乎不怎么见人,是以容夙新纳的宫妃都未见过她。这位淑妃显然也就是个十四五岁的年纪,想必也是刚进宫不久,她想着不知者不怪,这便要开口为其开脱。
身侧那人却猛地一抬手,制止了她将要说出口的话。
“淑妃,你平日骄纵蛮横,朕都可以当作不知,可今日冒犯了皇后,朕便忍不得。朕会立刻拟旨,你收拾一番,便去冷宫住吧。”
他站在那里,穿着常服,身姿清俊挺拔,可他说出的话,他的眉眼里,都是明眼人皆可见的狠戾,还有……无情。
是啊,他一直无情,只除了对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