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化身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为他从桥上走过。
——题记
又是清明雨上,微雨纷飞,迷乱了我的视线,也迷乱了雨中那一座座沧桑的墓碑。
在临近清明节的这天,我来到了烈士冥园——在这里,有我的爷爷和他最亲切的战友。这一天,我带着面燕,带着枣饼,带着神餤。还带着最好的春酒,来陪爷爷一同过节。
灰白色的墓碑上,已有浅浅的绿色青苔。看着碑前古旧的香灰炉,我沉默的为其添上了一枝柳。因为我记得,爷爷生前总是认真的对我说:“寒食不带柳,红颜成白首。”因此,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他墓前插上一枝新柳。
柳叶苍翠,仿佛蕴含着历史的重量,蕴含着忠贞之人的赤胆忠心。不知千年前的柳,是否也如这般生意勃勃?
恍惚中,我好像看到了晋国城门前那一株新生的柳树。柔弱、纤细、生机盎然。然而它身边,却倒着无数具战士的尸体。走进细看,指尖拂过那些苍白的脸庞,仍可感受到那些将士们仍有残温的身体和唇边满足的微笑。我低头看着他们,很疑惑。他们不怕死吗?分明要死了,他们为什么还要笑?他们生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春秋战国,是动乱的年代,他们是为国献身,才如此快乐满足吗?
疑惑间,我默然看向远方,却意外发现了一匹绝尘而去的马——还有马上的晋文公。不,他不是晋文公,他是重耳。
他身旁围着许多将士,看着那些坚定的背影,我知道那其中一定有一个介子推。看着那群暗红色的身影,爷爷当年挺拔的身姿仿佛重现眼前,还有那炯炯有神的目光和坚定的话语:“国之将者,必以国为重,舍生取义,先人后己,方为大。”那时,他正在给我讲重耳和介子推的故事。我从未看到爷爷如此入迷,也从未看过爷爷如此激动。那种目光,不是他注视奶奶时的感觉,不是他看我的感觉,不是他多年中所有的眼神。那时的我,尚不懂这叫什么。如今想起来,也许那就是保家卫国的热情和对祖国一片赤诚的爱吧?
我想那时的爷爷,也是希望如介子推一般吧!
认真的坐在墓前,轻抚墓碑,我摆好枣饼和面燕,倒满一杯春酒就,恭恭敬敬地双手托起,对着墓碑上黑白色的照片,微笑着开口:“爷爷,你在冥间见到介子推了吗?他是否真的是你想的那样一个人?”
从小听爷爷的故事,我幻想介子推时,应该是一个玉带束发、一脸正气的瘦弱男人。不过,即使瘦弱,他的眼神也还是会闪耀着光芒。我想,他一定用虔诚到近乎信仰的方式爱着他的国家,爱着他的国君吧?
仿佛又一次来到一株柳树前,苍翠的叶子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却莫名了无生机。
树下,是仅仅用发带束起一头青丝的介子推。他身着暗绿色的窄袖长袍,英气非常。我走进,沉默着凝视这独一无二的男子。
他双眉紧蹙,目光深邃而忧愁,正看着手中用野菜熬出的汤,陷入沉思。我这才打量起这个地方来。
说实话,这里并非一个富庶美丽的地方,甚至十分破败。介子推身旁的柳树,是这里唯一一点充斥着生机的地方。看着面前的土房草顶,我忽然明白,这里就是重耳躲避夺嫡之争时居住的地方。
没想到,一国王子,竟然也难逃落魄命运。
我不由悲从心生,陪他共立于垂柳之下,一同注视着残破的茅草屋、无味的野菜汤,一同倾听重耳愤怒的说他如何厌恶野菜汤。是呵,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如何适应贫苦的生活?如何喝得下野菜汤?
我明白,重耳与跟随他的亲信流亡各国的十几年,定是吃足了苦头的,不然也不会成就他未来的非凡。想到此处,我下意识看向身边的介子推。他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眼神坚定,似乎要做什么大事。
有了这样的预感,我不由开口:“你决定了吗?介子推,只是一个落魄王子而已,真的值得你付出这么多吗?”话说出口,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慌忙捂上嘴,心里却又觉得无法不开口。
介子推侧目,平静的看着我。他大概并不觉得我奇怪,亦未怀疑我的来处。只是看着我。
没有意料的训斥,我的胆子也大了些,便再度开口:“重耳并非可信之人,你追随他,也许最后还是得不到高官厚利,得不到声名远扬。你还是愿意付出吗?”
介子推听后一愣,旋即微微一笑说:“我愿化身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为他从桥上走过。”语毕,毫不犹豫拿出小刀,从腿上切下了第一刀。
我震惊于他的付出,亦感动于他的决心。
只见介子推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说:“付出有时并非……只为回报。且……你不知我之所求……怎知……未有回报?”停顿片刻,他终是将那一块腿上的肉割下,双手颤抖着放在了碗中,方说,“王子是……乱世之王,只有他……可使晋国继续强大……推之所求,惟晋国强大而已。”
我一时无言,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只好抬头仰望着他坚毅的侧脸。这是一种何其崇高的信仰?愿割肉熬汤,愿颠沛流离,愿历尽痛苦,只为眼前人可使祖国强大。我想,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句阿难的话,才可诠释他的心情了。
就这样,我注视着他虽不稳却坚定的身影,渐行渐远,渐行渐远,最终离开了我的视线……。
而爷爷,也最是敬佩介子推此处。他亦常将此话挂在嘴边:我愿化身石桥,经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只为他从桥上走过。这不仅是对情人的呢喃,亦是对自己信仰的表白,对国家赤城的爱。我也愿如爷爷般,将此作为自己一生的信仰。
忽然,一丝丝凉意落在我的脸上、手上,是雨,如丝的细雨。我抬起手,沉默的注视着手背上晶莹的水痕。清明的雨,总是带着轻柔的安慰和浅浅的哀戚,送给所有逝去的人,来自世界的抚慰。雨丝缓缓落在柳叶上,似精灵舞动。
一场雨,如同贯穿了中华千年的情丝。就像重耳重回王位的那天,脚踩无数尸骨,荣登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