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贞头的儿子儿媳,分别卖完鸡和猪仔之后,应老头吩咐,又在街上买了好多菜,又买肉又打酒,都是找熟人,悄悄的买,然后匆匆赶回家,开始做饭!
等老头一瘸一拐回到家时,天已黑了,饭菜也差不多熟了。
他走进房间把老伴扶到外间,一家人准备开饭。老太婆遇到天冷正犯哮喘,裹着破旧的夹袄,两眼深陷,骨瘦如柴,气喘吁吁,有气无力,满脸皱纹,泪痕斑斑,五六十岁,看似七八十岁。
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坐定,彼此无语,昏黑的小屋内处处迷漫着一种生离死别的悲壮!
老贞头坐正上方,先倒满一碗酒,端起来走到身后祖宗的灵位前鞠了三躬,又跪地磕了三个头,口里默念,
“望先祖保佑我贞家儿孙,一切顺利——逃过这劫!”
完后,端起来一仰头,一干而尽,再起身走回小桌。
他一脸淡定,坐下来每人都倒了一碗酒,媳妇和小女儿又在喑喑掉泪,老太婆坐旁边伸手摸了摸媳妇,又摸了摸小女儿,压住内心悲愤,安慰道,
“媳妇受苦了!别怕啊,好好的,一切都会好好的——!”
老贞头端起碗,对家人郑重的说道,
“来,娃儿们,我贞家命大,天要我死,我偏不死!喝了这碗酒,今晚就走——”
说完,自己又是一饮而尽。然后抹了一把嘴,看着儿子贞刚,说道,
“咱贞家全靠你了娃啊!要带好媳妇,孙子,还有小妹!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活着,就有希望——”
“坐船是不可能的了,我们只能往山里了。向东走,祖辈们常说过了雪山就是大灵山,大灵山非常宽广,有很多盆地,住落着很多人——只要进了大灵山,总会找到落脚地的!”
贞刚也一口喝完,端着碗,咬着牙,瞪着大眼,一脸愤怒,沉默一会儿,看了老贞头一眼,说道,
“还是带上娘,一起走吧?”
老太婆一听,连忙摆手,道,
“又说混话!好好带好媳妇,妹妹,孙子——我跟你爹这辈子,什么没见过?用不着你们操心!”
老贞头看一家人都举箸不动,一桌子平时难得一见的好菜,鱼,肉,蛋都有,忙催促道,
“吃饭,吃饭,一定要吃东西!一定要吃——吃,吃!”
说完带头夹菜吃,于是大家才跟着含狠夹菜,又听他说道,
“事到如今就不要再争执了,我跟你娘这把年纪,为寨子付出了那么多,估计他们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你们就不用担心我们了。我现在所担心的是,大雪封山——路,该怎么走?”
贞刚边大口吃菜,边说,
“爹,你们放心!只要能过了他们的管制区——实在过不了,大不了在山里藏个两三月,来年雪化再过,也不晚!”
“实在不行,也只能如此,但还是千万,千万小心,千万不要被巡山的人发现!”
“知道,放心吧!我有办法!”
贞刚信心十足的说。
——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家人强忍悲愤,在老贞头的带领下默默的吃着,屋外漆黑一片,只有小花狗不时在院里传来两声“唔,唔”轻叫,似看到什么东西,又不能确定一样?
狗的轻叫传到老贞头耳朵里,他下意识的对家人说了一句,
“外面有人,晚一点再走!不要怕,不用急——”
外面有白族的巡逻兵盯哨,贞家人并不觉得陌生,自从贞雪离家后,总有一两个持刀拿棍,黑衣蓝巾的家伙,一天到晚围着房前屋后鬼鬼祟祟,不知他们想干嘛?说不准这会儿,还在墙根下偷听?
屋子里气氛更加凝重,一顿丰盛的最后晚餐也在紧张,悲切,绝别的情感交替围攻下,草草结束。老贞头把贞刚叫到房间里,从箱子底下翻出自己年轻时用过的一把半月形钢刀,交到他手里,再帮他綑绑在背上,又把家中凑得的十几两银子塞到他手里,最后还有一大布袋子,里面装着些衣物,干粮,,帮他背在身上——
走出房间,什么话也没说。一家人吹灯静候在外间里,听外面动静——
等到中夜时分,好久没有听到屋外小花狗轻叫了,老贞头悄悄打开房门,外面黑麻麻一片,只能有一丝感光,他先钻出门,在房前屋后轻轻转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再回屋招呼儿子,儿媳,低声叫道,
“快,快,可以走了!轻点,别弄出声——”
接着贞刚背着大包东西先走出来,随后媳妇背着孙子,手里拿根棍子也走出来,小女儿背上挂个小布包,拉着嫂子的衣角跟在后面,老太婆留在家里,摸着黑乎乎的门框,看着黑暗中渐渐离去的亲人的黑影,轻声不停念叨,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心里却似万箭穿透,肝肠寸断——
东方一片混白,脚下却是昏黑,老贞头带路走前面,凭往日经验还能勉强摸到路,专走人迹稀少,平时很少有人经过的沟边小道,几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远处东方那大片黑压压的山梁走去!
山脚四周都是悬崖峭壁,能上山的地方只有两个,一处是人们平时进出打柴打猎的土坡,一处是顺着一条山涧开凿的石坡。平时人们作伐木专用的。
土坡相对平坦宽阔,好走;石坡就狭窄,坡峭,仅容一个人小心通行。两个山口相距约一公里,中间是大片平坦的田地,此时有的蓄着冬水,有的种着蔬菜。晚上也能一眼看出,明亮的是水田,昏黑的是土地!
老贞头他们估计土坡是不可能上的,肯定有白族士兵日夜把守,就看石坡能不能上了?
几个人在沉沉夜色里急行,只捡黑土地走,也不知踏坏了多少庄稼?慢慢走近大山,果然不出所料,远远看到山脚下有星星光亮来回移动?七八个之多——
不用问,肯定是土坡口有人把守!看来只能走旁边石坡口了?
但令大伙没想到的是,没走几步,突然间石坡口下面又冒出三四个光点,同样的来回游动?
四个人顿时都停了下来,小女儿紧紧拉着嫂子的衣角,吓的想哭!老贞头上前抚摸她的头,安慰道,
“闺女乖,不怕,不怕!爹和大哥都在,不哭哦,不哭!千万不哭,啊——?”
“这下怎么办?我去跟他们拼了——”说完,贞刚就想放下背上包裹,老贞头一把拦住他,厉声喝道,
“慢着,不可糊来!你去了,她们怎么办?”
贞刚被拉住,只得住手,听老贞头继续说道,
“既然两个路口都堵死,也只有豁出去了!但要有计划的进行,不可莽撞,以卵击石,自取灭亡。走,再往路口近些,就从土坡进山快些!等会儿,我去引开那些兵,你们趁机进山——”
“爹,还是我去引开他们吧,你带媳妇她们进山——”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争?我能照顾得了她们?家里你娘还等着——别在多嘴了,听我行动!”
老贞头狠狠推了贞刚一把,带头继续摸黑往前走。
又走了一二里地,离那些火把更近了,可以看到火把下人影走动,七八个家伙打着火把在路口周围两里左右走动,与左边的石坡士兵接应,形成一个两三里长的门口。
晚上也冷,走动的士兵不停用手烤下火把,彼此无声,慢悠悠来来回回,远看象那鬼火幽灵一般。
四个人悄悄的靠近土坡口半里左右,可以清楚看清火把下的士兵,然后蹲在一个地沟里,老贞头轻声对大伙说,
“等他们一走,抓紧时间进山!记住我的话,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千万别回头,记住了!”
贞刚护着媳妇,小妹,含泪点头,然后看着老贞头从身后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离开了家人,老贞头悄悄绕到路口正面,心想我该怎样才能引开他们呢?这空旷的野外田坝,不能放火,没有锣鼓?没有马匹,产生不了大的动静?
眼看离开家人有一二里地了,突然黑暗中出现一片暗光,心里知道是蓄冬的水田,于是不顾一切一头扎下去,扑嗵一声,那齐腰深的,冰凉的泥水瞬间湿透全身,然后爬起来,哈哈哈,仰天大笑,一边笑,一边摸到田边,想摸一下田埂上有没有石头,心想,不弄的你帮小子疼,你们不会在意我!
很快摸到一个拳头大的,悄悄的紧紧捏在怀里,断续哈哈大笑——
这一声水响,加上疯狂的大笑,立刻撕破夜空,打乱安宁,传的老远,象狂魔诞生,天地震撼一般,离土坡不过一里左右,吓的众士兵浑身一抖,个个一下来了精神,七八支火把立即聚到一起——
其中一个领头的士兵,随便指着一个士兵,
“赶紧过去看看,什么情况?”
那士兵举着火把噔、噔、噔跑过来,快近了,放慢脚步,火把晃的眼睛看不清,再走近点,抬高火把,刚刚睁大眼看清是个披头散发的老头,吓的,正要转身,不料老贞头一甩右手,手中的石头不偏不斜重重打在他的脸上,
啪,一声闷响,那士兵两眼一黑,捏着火把一头栽进水田里,又是扑嗵一声响,掉到水里又一下清醒,挣扎着爬起来,疯狂大叫,
“救命了,救命了——”
山口那几个士兵见状,举起火把,挥舞大刀,一起往这边跑,先前火光四溢的山口一下被黑暗吞没,
这边地沟的贞刚赶紧领着媳妇,小妹,飞快往山口奔去——
老贞头在水田里和那士兵打成一团,那士兵头晕脑胀,惊魂不定,尽管五十多岁的老头也轻易把他推倒,倒了,他又爬起,爬起又被推倒,拼命的疯狂哭叫,
“救命,救命,救——命啊——!”
老贞头依然哈、哈、哈,疯狂大笑。
见山口所有人都扑过来,老头又放下士兵,摸泥来扔,直到其中有人大喊,
“什么人?不说放箭了!”
老头这才停手,只笑,不吱声,众人举着火把走到田边一照,尽管一脸泥污,头发披散,还是被其中一个士兵认出来,立即大叫,
“啊,是他——老贞头?!他怎么在这儿?疯了吗?”
老贞头还是假装哈哈狂笑,站在水田中央,那水里士兵趁机爬上岸,头痛欲裂,冻的浑身直打哆嗦,两手紧捂着额头不停叫,
“救——我,救我,大人——救我——”
领头士兵手里拉弓搭箭,在火把照耀下,咄咄逼人,
“上来,数三声——我就放箭!”
老贞头想着儿子他们可能已经进山了吧?家里还有老伴在等,于是,没等数完三声,就自己走到田边!
那放箭的士兵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一声,
“啊?不好!他没疯——有人进山,快回去搜——”
话音落,四五个士兵举着火把一起往回疯跑!
老贞头这下急了,从田里站起来,突然扑上去,抱住那个欲放箭的士兵就往水田里跳,那官兵来不及,箭也没放出,又是“扑嗵”一声,一起和他栽到在冰冷的水田里,旁边还有两个士兵见状,急的一个在上面打火把,另一个也赶紧跳下来帮忙。
一番挣扎后,毕竟老头年老体力不支,很快被两人合力制服,拖上岸来。
到了岸上,两个士兵又是不顾一切,一阵尽情的拳打脚踢,直打的老头不再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