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驰的马车停在了这座建筑前。
“……明天就要开始调查了，”朔伸手接过车夫递过来的水，“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那里和你的噩梦一模一样，甚至有过而无不及。”
几分钟之后前来迎接朔的，是位身着戎装的中年男子。
——典型的天堂魔族。
干练简单的浅金短发，不加修饰的络腮胡，以及如海水般透澈，却带着掩不住的杀气的蓝眸。
肩上的肩章与腰间的佩剑则象征了军人的身份。
“……魔王陛下。”
男子微微躬身，行了个简单的礼。
“……调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意外？”
“没有，一切正常。”
魔王点了点头：“那么，我明天就进行二次调查——等一会请将调查结果送到我的房间里来。”
“遵命。”
魔王先行离开了。
“……既然那么害怕血，又何必假惺惺跑到这里来呢？”男子冷冷道，“要知道，诸如‘暗月君主被血吓到不省人事’一类的消息，某些人可是早就等着听了。”
“那就让他们听听好了，”漠夜已走到了男子的右后方，“反正，迟早是会传出去的。”
“哦？你就一点都不在意？”
“就算在意又能怎么样？我不过是个名存实亡的‘月亮’罢了，想要杀掉我的人可不在少数——他们永远都能想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且……”
漠夜回头看了看男子。
“……那是事实……是无可争议的事实。”
在她说出“事实”二字的同时，男子凛冽的眼神似乎收敛了一些。
“……魔族江澈关守将——兰奇·沃尔夫必将尽职尽责。”
——沉稳的声音在背后简短坚定地说。
次日凌晨。
石筑城墙下的边境小镇是静谧的，尚未完全退去的夜幕边缘隐约可见一抹浅浅的月色。
然而，一周前，就是在这宁静的天幕下，整个村庄曾被身份不明的黑衣人血洗。
“……据这些文件称……歹徒的手段出奇的凶残，”朔将笔记本翻了一页，“而且，歹徒似乎是分两群袭来，袭击的对象也有所区别。”
“这个小镇生活的魔族分为三派——血统纯正的十三魔族，以狼魔族为主的次生魔族，以及有部分人类血统的‘黯’。第一群歹徒的袭击对象是小镇中黯们的领地，而第二群歹徒……”朔皱了皱眉，“似乎是无差别对待的屠杀。”
“……时间？”
“分别是一周前的夜晚和六天前的下午。”朔合上了笔记本，“你觉得应该先去哪一边调查？”
“……”漠夜低着头，似乎是在沉思。
许久后，她抬起头道：
“……黯。”
在大门前，朔拦住了正欲直接走进村落的漠夜。
“……你……真的要去？”
“已经到这里来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虽是这样说，她的眉头却迟迟没有舒展开来，右手也扯住了朔的衣角——大概是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吧。
“那……好吧。但如果真的不行的话，就别硬撑着。”
自上次圣战结束十余年后，也就是三百多年前时，这里便出现了“黯”，此后的数十年内，黯的族群愈发繁茂，甚至有超过此地魔族的趋势——毕竟，人类繁殖的速度远超魔族。
此时此刻，朔正身处在黯的村庄内。
这里便是“黯”的村庄吗？
或者说，曾经是。
如今，这里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气息了。
木质结构的民居大多已被大火焚烧殆尽，一些幸运留下的也已是废墟。街道两旁还躺着一些被烧得不成样子的尸体。
朔突然发现，漠夜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
——她正蹲在某具尸体的旁边。
“……漠夜？”
朔听到她叹了口气，随后伸出手，放在了尸体的脸部上方。
——这是具孩童的尸体，从面容上看，是个美杜莎魔族的男孩。纤细的脖颈上遍布鳞片，但仍能看到一道极深的伤口。那双无辜的眼睛依旧圆睁着，翡翠色的瞳孔却已经浑浊。他变得僵硬的双手伸向天空，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然而，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漠夜就那么停顿了几秒，随后用颤抖着的手合上了男孩的双眼。
“……旁边那个，应该是他的母亲。”
她的目光扫向一旁漆黑的人形，随后，又是一阵叹息。
“……你就是心太软了。”
“是吗？或许吧……”
她缓缓起身，走到朔的身边。
——他能感觉到，她在颤抖。
“……朔，抓住我的手。”
他照做了。
“我说过，害怕的话就回去。”
“不行呢……”她的声音同样是颤抖而虚弱的，“心肠太硬的话，就没办法从客观角度思考问题。也只有我这种心软的人，才能看到更多呢……”
“……真是拿你没办法。”
两人沿着街道走入了镇长的宅邸。
——街道两旁一律是大劫过后的恐怖景象。
之前已经提到过，这里的魔族分为三派，整个小镇也被分成了三份。至于镇长，也有三位。
与之前的街道相比，镇长的宅邸就显得不那么血腥了——至少从入口来看是如此。
客厅里未免显得有些太过干净整洁了。而且整幢房屋没有一处被焚烧过。
“……这里很奇怪，朔。”
漠夜将空出来的左手伸在半空，掌心处的白色光球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凝聚着——然而大小停留在了不及拳头的程度。
“不可能……”漠夜摇着头，“镇长的实力应当是最强的……这座房屋里还留有怨灵，按理说，魔力也应该还没有消散。不可能只有这么一点魔力……”
“你的意思是……有蹊跷？”
“绝对。”
漠夜的目光移到了角落处的楼梯。
“应该是在二楼吧……朔，我要看看那个镇长……”
“等等。”
朔拉住了已经迈步的她。
“调查报告里说，镇长的房间被不明的力量包围着，常人根本无法进去。而且，门缝处不时会渗出鲜血……”朔的手依旧没有放开，“你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他的手便被掐了一把。
——大多数黑暗法师都有留长指甲的习惯，以便进行血祭一类的魔法。漠夜也不例外。
“唔……”
他右手的掌心处被划开了。虽然只是划破了一层皮，但这样微不足道的疼痛足以令他暂时松手。
“喂！”
漠夜已走上了二楼。
……该死，她什么时候变得跑得这么快的……
朔立刻追了上去。
漠夜停下了。
朔松了口气。
——幸好那里有个结界。
随后，她的手掌停在了半空中。
苍白无力的手以极轻的力度的向前按去，然而，却突破了那层无质无形的屏障。
紧接着，是整条右臂，乃至整个身体。
——浓烈的鲜血气息透过屏障，唤醒了近乎入定的朔。
……那道结界不管用？！
他在八分之一秒的时间内便反应过来，如黑色闪电般急速跃出。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襟的一刹那，他停下了。
并不是被任何东西挡住了，也不是无法迈开步伐。
仅仅是停下了而已。
——就那么保持着腾空跃起的姿态，极为诡异的悬停在半空中。
包括近在咫尺的指尖在内，从头顶到脚尖任何一个部位都无法活动半分半毫。
而不过三寸之外的漠夜却没有任何反应。
——那种神情，似乎在哪里见过。
并不是恐惧。
那是被她催眠之后的人们眼中常有的呆滞。
“咯吱”。
门并没有锁，因此轻而易举被打开了。
就在此时，朔的身躯被弹回到了离地之前的位置。
他没有看到门内的景象。但他有不好的预感。
因为从高及脚腕的门坎处，正一缕一缕淌着血。
猩红色的浓稠液体在她的脚下蔓延开来，却在某个位置停了下来。
很快，鲜血便遍布了方圆两臂空间的地面。
近似圆形的血泊，一如门内男子额头上的圆形符号。
——以及那具枯槁苍老尸体面庞上惊恐的竖瞳双眸。
……那位镇长，是体内积聚着大量魔力的“魔族”。
并不是“黯”。
这么说……我的推测大概就是了。
“那个人”。
——黑炎是“愤怒之火”。只有在极端情绪执之下才能大量使用。
会对魔族有这么深的积怨的黑魔法师……在这个世界上大概不会有其他人了。
真是糟糕啊……该怎么办？
瞒得住吗？
还是说，干脆摊牌？
可是……现在出了这种事……
脚步已经在思绪之间不由自主迈向了门内，指尖也已抵达了那遍布皱纹额头上的奇异文字前端。
……果然是这个。
可以将魔族引以为傲的魔力，从灵魂中分开，从血液中抽离，从骨子里一丝一丝剥掉的上古禁咒。
——连同生命和年轻的面庞。
真是狠毒呢……让他这样死去，或许远比注目着族人被血洗更加痛苦。
她向后退一步，准备离开这间令她头皮发麻的屋子。
然而，她再也无法挪动下一步。
——意识到了房间内血腥气息带来的负面效应，同时也被这种效应所影响。
内心深处对于鲜血的恐惧，终于还是被唤醒了。
……这下就麻烦了。
朔看着门外越积越多的鲜血，皱起了眉。
他抽出长剑，向结界上斩去。
……
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那层结界在如此程度的攻击下，竟然不为所动，依旧坚固如斯。
朔无法看到魔力屏障之中的情况，更无法进入。
一般情况下，这种结界从内部是可以突破的。但是，现在的漠夜真的还有余力破开结界吗？
他苦笑着，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
——就该让这个不安分的黑魔法师回暗月去的。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了一种极其细微的，物体破碎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