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科莫洛老头在巷道里,孤身一人向着前方,行进着。
纳西尔从后方看着这一切。天已既白,巷道旁的枫树,枝干低垂,积雪一点一点地垂落而下,压断了枫树的枝干。远方的地平线上,朝阳尚未完全升起,钟楼却早已敲响了钟声,像是在为出征的战士唱着赞歌。深红色的晨辉映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是属于矮老头科莫洛的身影。
如今正是六点钟。
纳西尔不知道,科莫洛老头曾有着怎样的过去,亦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孤身远行。纳西尔只知道,科莫洛老头有着一个难以启齿的过去,虽然表面上像个没事人。霜叶镇里,人们总是在讥讽大商人,却不知道那些大商人走到今天的路是如何地崎岖。
所有人,都活的好累呢,总是要把最真实的自己隐藏在过去里。自己也一样。
纳西尔嘲笑着自己。
纳西尔转身,正欲归家,但此时,他却又不想回到那个又破又旧的小木屋里。纳西尔已经不属于那里了,家,是给有家的人回去。而他,已经无家了。纳西尔深夜出行的目的,则是想盘问那些圣廷的灰袍。但旅馆的灰袍人间蒸发,一个人也没有。而那位灰袍兜帽少女,则仍在诊所昏迷着,不知何时才醒来。
凄冷之雪,仍在下着。
……
沿途,雪无声无息地下着。
科莫洛老头不断地前行着,仿佛经过了许多年。死吧,死吧,一个声音在深雪里低语。然而科莫洛却无动于衷,他没有回头,只是单单地向着前方走着。虽然依旧离尽头遥遥无期,但总算是近了些。雪天里,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有迎面刮来的冷雪和寒风,还有这陌生的低语。
“不过,走到尽头的话,一切都会结束。”
科莫洛老头自言自语,像是讲给自己,亦像是讲给拂过身去的微风。科莫洛的身影,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花里,衬托得呈现黑色。科莫洛老头知道在他路途的尽头那,迎接他的,是什么。但只要到了那里,一切都会结束。冰天雪地里的老人,向着既定的方向,继续前行。
科莫洛老头其实很早就知道杀人犯是谁了。
当尸体醒来时,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科莫洛老头并不因自己将死而悲伤,也不憎恨令他与此世诀别的所有人和事。因为,这是命。一个人其实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因为他在做出选择的同时,就已经注定要面对那个结果了。科莫洛他很早前就做出过选择,做出了一个很错误的选择,如今也只是要品尝错误结成的苦果而已。对于那个选择,他无法自豪,也无法后悔。
科莫洛的背影,不知何时被白雪掩去了。
不久,他便到了尽头处,卡里古拉赌场门前。
门前,伫立着一尊狮身人面雕像,狮身人面像的黑色大理石双眼,在冰雪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狮身人面像象征着阴间和墓葬的守护者,将亲眼见证他的死亡吗?科莫洛老头略带讥讽地笑了笑。
科莫洛老头推开了卡里古拉赌场的门。
门内,昏暗一片,举目所及处尽是干涸的斑驳血迹。科莫洛老头没有看,继续前行。旭日东升,晨曦穿过婆娑云影,门前的狮身人面像洒下长长的影子。科莫洛来了,黎明时分,准时准点。
你来了。”赌场里的声音说道。
“是的,我来了。”科莫洛说。
“你不怕死吗?明明知道会死,却还过来。”赌场里的声音问道。
“我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要过来。如果我不过来的话,死的人或许会越来越多吧?”科莫洛叹息着。在他心里,在这种表面的宁静之下,隐藏着许多被压抑了的愿望,和被窒息住的叹息,每当孤身一人时,这种感觉更为犹盛。
“的确。可那都跟你毫无干系。”
“毫无干系?真是个笑话。没了他们,我的东西卖给谁呢?这个镇子里的所有人,都与我有着联系。”科莫洛老头字字铿锵。
“你还真是固执的可怕。那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的那件事吗?记得伊诺森特贾家族吗?”赌场里的声音啧了啧舌,它继续说:“一日之内,全家灭门。领地被烈火焚烧殆尽。你记得是谁做的么?”
“是我。”
科莫洛老头不打算否认,然后他问:“我以为你就袭击我那些人就好了,但为什么你要找上无辜的人?他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你犯下了多大的错了吗?”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只不过是舞台上的摆线木偶而已。”
赌场里的声音若无其事地回答。
科莫洛老头满是愤懑,他朝着正前方掏出了左轮手枪,他说:“真见不惯,这让人讨厌的嘴脸。”
“彭!”的一声枪响,漆黑的枪口处,火光吞吐而出。刹那间,科莫洛看清了赌场里说话的那个人的脸,那是他既熟悉也陌生的一张脸。火光褪去,点点星火溅射开来,不知怎的,星星之火化为了燎原,熊熊火焰燃烧而起。
“我特地加了些铅弹和油。”科莫洛说,这也是火势不断蔓延的原因。
“原来你一开始就不打算活着回去?”赌场里的声音大叫。
“是的,不打算回去。”
科莫洛老头两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吞没着黑暗的火焰。他整个身子照在火光里,满是皱纹的老脸,每根胡须都看得清清楚楚。随后,科莫洛老头没有继续再说一句话,板着脸,朝着门窗开枪,他要把这个披着人皮的妖魔锁死在这里,这是他的命。
科莫洛老头继续开枪,但不知何时,他的世界突然陷入了一片灰暗。直冲云霄的赤红火焰,褪去红色,化作黑白。科莫洛听不到火焰舔舐的噼啪声,只听见利物刺透他的胸膛,割裂骨肉的划拉声。
死亡来临的突如其来。
科莫洛老头微笑着,慢慢倒下。左轮手枪摔落在一旁。
他的呼吸愈渐微弱。
科莫洛老头所看到的景色,就只有美丽的火焰颜色,以及在火焰里逐渐远去的女人的身影。烈火炽腾的地狱里,科莫洛老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科莫洛死了。
烈火熊熊,吐着信子的火蛇缠绕起了赌场内的一切事物。桌椅,筹码,轮盘全都被火焰连接盘绕,发出丝帛撕裂般的尖叫声。科莫洛的尸体孤独地躺倒在赌场中心,他曾是个杀人者,也曾是个救人者。但如今,他他死了,他是为了守护这个镇子里的,跟他无关的其他人而死。
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他死的时候,不慌不忙,慢条斯理,没有回头望一眼门外的世界。科莫洛选择用自己的死来掩埋过去,选择用自己的死来给这段复仇画上句号。那副凛然的样子,简直像极了一位视死如归的骑士。骑着火焰之马,往地狱里去。
他死的时候,在笑着。
但没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不时传来天花板断裂的声响,和墙壁坍塌的巨响,随即,烈焰的涡轮冲天而起,像是有人在挥舞着火炬般,照亮了被冰雪掩盖的世界。
燃烧着火焰的横梁从半空中掉落而下。科莫洛的尸体,背朝大火,面向深渊。横梁愈来愈近,而科莫洛的影子则庄严地继续深入他脚下的地狱。在他消退温度的身躯背后,屋舍震动,嘎吱作响,他就像重新下到坟墓里去的骑士石像。
当横梁到底下,当科莫洛被横梁上的火焰吞噬的时候,有一只手捡起了科莫洛老头的左轮手枪。通往死亡的路是窄的,去往死亡的门也是窄的,因为甘愿进去的人少。科莫洛死前,或许觉得只要这条路走到尽头,或许到达门后的那个世界,那么一切都会结束。
是的,他的一切结束了。
但是新的一切,现在开始了。
……
……
……
森:
①后面会用纳西尔展开对科莫洛的倒叙,不打算直接写科莫洛的过去(那样平铺直叙好没意思)。
②修改完毕(7.30),顺便理清我一开始的想法了,BUG也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