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膑一个人静静走在崎岖山路上,山峦连绵,他已离开翠环山很远很远,偶然还是会忍不住回过头,看上一眼烟雾缭绕的山脉风景,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即便回头也什么都看不见。明知道那一身红衣的人原不见得会跟来,却还是压制不住有些失望的情绪。他觉得如此放不下的自己有些好笑,冷哼一声,“如此婆妈,定是被那个道真之人传染了苦境特有的习惯,欲成大事,早该明白高处不胜寒。”
志向越高远,便越该习惯一个人。
何况,对于不讲亲情的森狱之人,他要如何要求玄同,把自己这个无甚交集的大哥看得比那些生死之交重要?
虽然他可以这样劝说自己的思绪,却很难让胸中溢满的苦涩停止搅动五脏六腑,终结心意难平的郁气。
他一路走着,好容易定了心思不再回头,却听见那个期许已久的声音,带着森狱人没有的热度,内敛中带着一丝关切问道,“大哥,你的伤严重吗?”
玄膑回过头去,玄同的火红色长发在风中有些凌乱,却没遮住那眼中未加修饰的热切。
他回过身子继续前行,“尚且无碍,你回去吧。”有些害怕,身体好了之后,玄同便会做回惋红曲,继续回到素还真的身边,那他们还是会分道扬镳。
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同行。
玄同见玄膑举止有异,皱起了眉,上前拉住他的手臂,“尚且无碍?那算什么?大哥你不是……”他不知该怎样将心头的疑问说出口,便顿了下来,只在清俊的脸上留下了困惑之意。
“不是一个会为了他人甘愿牺牲自己的人,如此救倦收天,是何目的?”玄膑接下了玄同没能问出口的话,冷然道,“你想问这些,是吗?”
连他玄膑自己,也无法给出清楚答案。
替倦收天挡住致命伤的举止,那是心在一瞬间做出的决定,而不是长久来的谋算。他一个人走在路上方明白自己只是不愿玄同那样的笨蛋在这乱世一个也留不下。
他不介意任何人误解,他本不是两袖清风,也非手中无罪业。却只有玄同,绝对不可以这样揣测。
记得玄同幼年落水,阎王于众人面前,震怒下要责罚玄膑身为长子照料不周,未尽兄长职责,恐有嫉妒皇弟贤明而有意推玄同落水之责。记得当时看见阎王鞭,自己恐惧中带着身为皇子却毫无尊严的绝望,几是百口莫辩。而在那时,高烧的玄同从床上爬起,急切分辨道,“父王,不是大哥。”
说完他就再次昏迷过去。
日后待玄同无恙后,玄膑便急着去问他如何知道不是自己。
幼时的玄同摇摇头,说他没看见来人,但他就是知道,那人不是玄膑。
曾经那样坚信自己的四弟,现在却在他唯一一次凭心行动的时候,怀疑了他的动机。他说不清那种感觉,只是宁愿一切中止在那个简单恳切的回忆里。
忽然间有些心灰意冷,他知道素还真出现之后,玄同的心再回不到森狱,他想要的又不只是兄友弟恭便能满足,即便玄同此刻不怀疑他,日后他夺取五大晶灵之力,势必刀剑相向。
“罢了,无事,这次不过凑巧。四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回去吧,我的伤已无恙。”再不愿辩解,玄膑不愿自己脸上的落寞表情被玄同看见,于是留给他一个背影。
而那个背影,却比他的神情更孤单。
玄同终于没能忍住,追了上去。“大哥前路漫漫,四弟愿随行。”他认真的看着玄膑的脸,“我不能助你与苦境为敌,只要大哥能应允我,不伤害我的朋友,四弟愿今后在大哥身侧护你周全。”
夫复何求。
自己也不知为何会心情如此愉悦,微笑自行浮在脸上,玄膑迈开步子,对跟在身后的玄同故作严肃,“那便跟上。”
高处,未必不胜寒。
玄同依旧是那个红衣如火,燃尽他周身全部寒冷的人。
不枉他,一次次回过头的期盼与等待。
玄同皱着眉跟在玄膑身后,感觉那样微妙——过去都是他走在前面,身后随着紫色余分吵闹的声音。如今却是他跟随着一抹飘扬的紫色长发缓步山间。
原来走在后方,看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是这样的感觉:再不用决定方向,只要随着那影子,便可四海为家。
风过耳边的时候,偶然一个小小的念头闯进玄同的脑子:紫色余分,他是否也是一直这样看着自己的背影,追随在后?
还有后来,那个一口一个明太子叫着自己的女孩,他曾数次在梦中见到她。
最初的时候,她泪容满面,说他为何不在心里,留一点点空间给她,那哀怨的眼神让他即便梦醒依旧挂心。
后来梦中的紫鷨渐渐平淡了许多,只是有些难以言明的哀伤。
后来的后来,他的梦里,便再没有紫鷨的身影,或者说,再没了关于紫耀冰丘的梦境。
紫鷨,你还好吗?
他这样想着,那张明朗如春日暖阳的少女脸庞越发清晰,他便放慢了步子。
玄膑听见身后那人的脚步不同初时,便转过身去,“怎么了?”
玄同脸上的牵挂之情如何躲得过最善察言观色的兄长犀利如鹰的眼,他顿了顿,紫鷨已继承金晶灵之力,恐成为玄膑的目标,自知不能如实相告,“我尚有一名故人想要一会,大哥若是当真身体无恙,我可否过几日再来随行。”
玄膑自然也是要去寻千玉屑议事的,便应允了玄同的要求。当下玄同便出发去了紫耀冰丘。
故地重游,心境早已不同。他还记得当初紫鷨充满活力的声音,惊觉自己如此清楚记得她叫着他名字时的每一个音节。
“明太子?是你吗?”他听见身后有人轻轻这样叫他,猛然回过头去。她立在院落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干净而明亮。只是——
她已再不如当初那样烂漫,连明太子三个字,都是在优雅缓慢的语速中呵气如兰的吐出,不复曾经的活泼热络。
她已经放下。
无悲无喜,无欲无求,似那庙宇里宝相庄严的菩萨金身。
依旧是紫鷨,却没有了爱。
“别来无恙?”他上前一步,却不知如何与她交谈,明明依旧是那种梦见过多次的容颜,却再也拉不近两人的距离。
紫鷨带着矜持的笑容,浅浅点头,“别来无恙,多谢关心。”
那不是紫鷨的笑容,她不会那样淡然一笑,便再无言语,她的明艳,都埋葬在金晶灵王款款动人的举止里。
非是紫鷨的本意,只是,她已然是性格如此。“明太子,金晶灵王之力我已修炼至臻,再过一段时日,此生再不会有情,此身再不会受创,如今心如止水,甚好。”
玄同顿了好久,才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你既然过得好,我便放心了,只是,我大哥日后应该会为了集合五大晶灵之力而寻到你,我……望你能保证自己安全。”
熟悉的纯美容颜礼节性的嫣然一笑,“多谢关心,我自会保护自己。只是,若是你兄长逼迫太紧,我出手伤了他,只恐你会伤心,而我亦不会为此内疚。到时候,我们的友谊怕是留不住了,未免可惜。”笑容太得体,反而和过去反差太大,有了一层疏离之意。
然而,紫鷨复淡淡道,“然而,即使是现今的紫鷨,我仍然会记得明太子曾是我的朋友,若是日后有任何可借助我金晶灵王之力,定然奔走相助,虽然——”她纤纤指尖淡出一层耀眼的金色光芒,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圈,形成一道障壁,“尚未至出神入化,但已是炉火纯青。任何意外情况下,自保皆是绰绰有余。”
这样坚强的紫鷨,这样冷漠的紫鷨,这样陌生的紫鷨。
玄同忘记自己如何离开紫耀冰丘,只记得告别之后,他回过头去,紫鷨已经回了房间,不余一丝留恋。
她方才说可惜的时候那样云淡风轻,似乎那可惜只是,错过一道晚霞,错过一首琴曲。
注定错过的那道,秋枫暮霞。
注定错过的那首,惋红殇曲。
紫鷨在房中淡淡看着自己周身散出的金色光辉,美目轻阖,幽幽对空长叹,“明太子,再差一点点,我便会彻底成为金晶灵王,在那之前,让我再为你做一件事,然后你要一直记得我,好吗?”
深知乱世中,他必然会需要借助自己的晶灵之力。
她一早,便知道。
而今战火纷飞,她的天真烂漫已是一种奢侈,玄同因元神兽离体而几乎丧命时,她明白只有强大的力量,才能雪中送炭。
“所以明太子,对不起,鷨儿,不能还给你了。”她摸着左侧已不会疼痛的心脏,如今要体验任何情绪,对她而言皆是难事。只是玄同,依旧一直在她脑中留下一道红枫似的影子。
早听不见她低语的玄同抬头看了看天空,无论是紫耀冰丘,又或是翠环山的上空,都笼罩在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下。苦境的阳光,比他预料中来的更光明,但为什么,此刻晴朗的太阳却让他看着觉得再不温暖?
他还是选择了,最初想要极力躲避和放弃的东西。
看见玄膑那个落寞的背影,他就忘记了潜入苦境的初衷。
黑海的人情,原是最冷漠,亦最伤人,而他还是为了这注定伤人的亲情,放弃了在苦境寻寻觅觅终得到的友情。
可是决定既已做出,便不该后悔。
他回想着玄膑说着“那便跟上”时,脸上带着的微笑,对自己说,便是为了那个微笑,他的决定,算不得错。
黑海之人从没有过的真心微笑,太难得。
即使知道玄膑的目的在他不可认同的那条路上,为了大哥能一直有那样的微笑,他只能如此断绝。
所以——当他再次站在翠环山上,对自己重复了很多遍,好生辞行。
他细细看天边流云,听玉波池的水声潺潺,等素还真出来,他好好解释一下,便算是放下了最后的友情。
袖中的观剑不则声被他储存得那样完好,崭新的像是从未被翻看过。
一如他们将来的局面,明明曾经相遇相识,却只能,形同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