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一剑惊风,恩怨情仇。
一命陨落,贪嗔痴怨。
一世功名,生前身后。
倦收天,吾对你的心思,至死,你亦不会懂。
莫说整座道真,便是全部道门,葛仙川何曾真正挂心?
皆是过眼云烟。
我真正想见到的,不过是当初沧海云坪上,那个闲坐树下,挂着一脸淡漠的持剑少年,再一次诧异的表情。
我的对手,
我的同修……
[正文]
初见倦收天的时候,葛仙川不过弱冠之年,师尊带着一名穿着金衣的少年领到他面前,“葛仙川,这是你的师弟,名唤倦收天。”
约莫比他小了四岁的少年,眉目间带着仙风道骨,衣袖飘逸风中,彬彬有礼,严肃的道了句,“倦收天见过师兄。”
清澈的琥珀色眸子对上他的眼,那一刻,葛仙川惊觉心脏也停了数秒。
不知是为那清朗的声音,还是为那温润的眼眸,又或是,那个张狂的让人心惊的名号。
道真上下,不论南北,皆对这名少年投来了惊奇的目光。
他并不在意,只等葛仙川从错愕中回过神,点头答礼之后,便信步离开。
直至多年之后,葛仙川已然记得,那个少年离去的背影,拔俗超脱之姿,映着太阳的光芒,耀眼得几乎刺穿他。
倦收天不喜与人多言,少见他踪影,虽然一开始众人皆对这名师弟有些好奇,日子久了,便也淡了些,只少数有几个人挂心于他,葛仙川便是其中之一。
那一日旭日东升,葛仙川去山顶习剑。清晨时分的空气新鲜温润,只是因为身在山顶而略有些稀薄。两个时辰过后,葛仙川已是满头大汗,收了剑席地而坐,屏息凝神。
“师兄,”如日前般清冽的声音于身后响起,倦收天坐在树下,提着剑,正自望着自己,目光却有些放空。
那么漂亮的眼神,没有什么神采,当真可惜了。
葛仙川用道袍的袖子拭去了汗水,“是,清晨时分清净,更容易悟出剑律。”
“唔。”那人坐在树下,安静悠然,隐隐透着大家之风。却是一阵清风吹下了数片落叶,其中一片在风中飞舞片刻,落在了倦收天的头顶。
葛仙川一时间觉得面部微微有些抽搐,想笑,又怕惊了那安静的人。但那样严肃的一张脸,衣冠端正井井有条的一个人,头上顶着翠绿的落叶又着实违和。
“嗯?”倦收天似乎察觉到葛仙川的异样,“师兄?”
葛仙川欲言又止,上前从他头上取走了落叶,又怕被他发现,便将落叶立刻藏入了怀中。轻轻一咳,“师弟不大与我们一同修行,可是也喜欢清静?”
倦收天顿了顿,“沉疴在身,与人同行,恐有不便。”
“沉疴?”
那人没再回话,只闭上了眼,靠在树下,似是入了眠。
后来葛仙川去问了师尊,方知这名小师弟天生体质不同,虽有超人天资,却是一剑双刃,赐了他天生混乱的五感,如常人言行举止已是费力。唯有可清晰见到北斗七星的夜里,他才能借着星辰指引,恢复感知如常人,其余时间,皆是目不能视而耳难闻。
葛仙川听着,突然心里就不太是滋味——那样好看的眼睛,可惜了。
那次和师尊谈话后,第一个有着北斗七星的夜,葛仙川便去山顶找倦收天,说是想要切磋。不等倦收天开口,他便抽了剑,在月下借着黯淡的光华,将看家本领悉数发挥了出去。
他原是不喜欢锋芒毕露的,但是看见倦收天微微惊诧的表情,又觉得也很值得,更勿论他舞剑完毕,浑身汗水的时候,倦收天便会挪动下屁股,给葛仙川空出点地方,然后就变成了两人一并坐在树下夜观星象。
倦收天一直都不怎么讲话,直到有一天夜里,突然他便突然开了窍似得对葛仙川正色道:“倦收天谢过师兄。”
倒是葛仙川愣住了。“额,无……无需……言谢。”
倦收天眨了眨眼,似在回想,低声道,“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恩……”说完便转头向葛仙川道,“原无乡对我说,师兄并非意在切磋,而是为了减去我五感不全的遗憾。所以,还是谢过师兄好意。”
不知怎的,竟有了落寞的感觉,葛仙川宁愿倦收天心安理得接受自己一片好意,却不愿他在别人提醒下与自己过多客气,一时间便觉得南宗的那个小子真是讨厌。
自认克制力极佳的葛仙川首次拂袖而去,留下了一脸木然的倦收天留在树下独坐。
不知是不是从那时开始,他便如此矛盾了起来。一面气着倦收天如此见外,一面又更加竭尽钻研他的病因。
他悉心研究倦收天的病理,研习北斗七星蕴藏的秘密,一心想着替他治好顽疾,潜心钻研,未料及,这一闭关,竟是寒暑二十载。
再出关的时候,他竟已长须两尺有余,满是中年人的暮气。
而彼时一并修行的人中,与自己资质相差无几的,都还是当年他初入关时的旧模样——得道与成佛一样,本在一瞬间变成永恒。
他悟性不低,本该和其他人一样,早早悟道。只是,他错过了二十年。
倦收天似乎眉目依旧。
依旧是一脸茫然,只道葛仙川是闭关修行,全不知那人付出的万般心思,竟花在自己身上。
葛仙川想,至少如今有了北斗指引,北斗星辰折射其上,镶在剑上,便不至于五感混沌。二十年便二十年,也算值得。
他以为自己不会后悔。
直到看见倦收天和原无乡已是形同莫逆,他便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什么感觉也不剩了。
万念俱空。
隔离开来的二十年空白成了难以填补的沟壑,横亘两人之间——那只是分裂的开始。
葛仙川为同修耗尽二十年的佳话就此传开,一举成了北宗最为推崇的人物——担得起道家情义,除葛仙川外再无他人。
莫名成了北道真第一人,葛仙川却见倦收天开始不着痕迹的避开自己,竟鲜少有说话的机会。
他不知道,那人并非看起来那么迟钝木然;
他不知道,那人对于感情,惯来喜欢避让;
他不知道,那人不愿走得太近,盖过了自己的锋芒,为着愧疚,亦为敬重。
道门渐渐有分裂之向,他有些力不从心。某日晨起对镜,他看着有些老气横秋的自己,再不是那个虚长倦收天四岁的师兄,而是永远定格在这样一脸沧桑的不惑之年。
也罢,这样,比较适合作为一方领袖,道真毕竟需要一个看起来有些阅历的门面。
至于回不去的青葱岁月,罢了,反正他一直是这样有些老成的性子。
他心想,北斗指引,还没能交给他。
一日,偷了闲去山顶见了倦收天,不料他正与原无乡言谈。
原无乡温润的声音从没那么令他痛恨过,只听他说,“若是好友愿意,我自当奉陪你走遍南山北水,一览江湖。”
倦收天似有迟疑,“我的状况,恐怕会成为好友你的累赘。”
“原无乡乐于担起。”
没有听完对话,葛仙川握紧了手中的二十年的心血,默不作声的离开了。
是夜,他惊觉,自己的阴谋竟可以那样破土而出,生根发芽。原来一念之间,人变可以变化如此之大。
他不再去想,究竟是什么情绪推动自己,这样疯狂。
他不知道,那人拒绝了原无乡游历大江南北的邀请;
他不知道,那人犹豫许久,终是说,葛仙川待我有义,这样离去,有违同修之谊;
他不知道,日后在他的阴谋下,道门分离如散沙,那人依旧站在了他身边。
他管不住的,唯有一颗心。却记得住大义,守得住恩情。
而葛仙川,在道心失落的那日,便与之渐行渐远。
不知名妒意燃成业火,终于以他满心满身的罪孽,烧尽了两人的牵连——那都是分别的前奏。
[尾声]
将镶有北斗指引的名剑交给倦收天的时候,他有种疯狂的快意——南北道真的分裂,成就倦收天伴在他身边。
只有他和他,一如当年树下,他尽心舞剑,他静心观剑。
但他忘了,岁月无情,错过的时间,终补不回来——他的阴谋和谎言,需要用离别圆满。
剧本的走向注定他该消失,他们,终究要分开。
倦收天在明,葛仙川在暗。
暗处观察那人依旧光明磊落,杀上南宗,以一敌万,却在见到原无乡的时候,收了手。
葛仙川忽然觉得自己一败涂地。
费尽心思的算计,全然不敌那人一句好友的称谓。
他恨原无乡。
仇恨侵蚀了他的理智,从那一日起,他的风向偏离了最初的方向。偶然也会扪心自问,是否这样一错再错?
却是回头不见来时路。
隔离两人那道天堑,早已无法斩断。
终于,终于,终于是末路。
谎言被撕裂,倦收天看起来有些痛心疾首。葛仙川隐隐觉得恶龙臂如烈焰焚身,痛楚难言,却比不得与眼前之人决裂,来的更痛不欲生。
再不愿,见到那种印证分道扬镳的表情。
他们离得已经够远。
不知何时开始错过。
“倦收天,我已受够你自以为是的表情。”
我愿不做正道栋梁,我不需回归大义凛然,无处可归又何妨?总是回不到当年沧海云坪的日子了。
那年树下,琥珀色眸中带着疲惫神色的少年,他自他头上摘下那片落叶,未料及是一生的歧路开始。
“倦收天见过师兄。”怀中那片早已枯黄的落叶随着自己身体一并化作灰烬,只记得当初那人曾经这样唤自己一句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