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兄弟们如约而至，一个个摩拳擦掌誓要干出一番名堂。可上海房租太贵，承受不起一个个身无分文又志在必得的灵魂。于是，贝松卖掉了华山路那套房子，在办公室附近租一套四居室，暂时让那些无处安放的灵魂找到了归宿。
小店在得到了冒号和大飞的加入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肖方兵则是过了大年十五才来的，来的时候坐着轮椅。
“起来，走两步！”枫子在机场接到他的时候，感觉他憔悴了许多。
“腿折了，以后干不了粗活了啰。”肖方兵一脸幽怨。
“哦，我们干的都是脑力活，跟腿没多大关系。但是你这是怎么搞的？”一同去接机的贝松关切地问。
“那要从很久以前讲起了，我以前救了一只受伤的小老虎，痊愈后就放生了。今年出差我路过那个森林，它看着我我看着它，它叫唤着我，我呼喊着它的名字，然后我们都向对方跑去，等我们距离只有两米的时候，我发现，我认错了。”肖方兵说他每当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能激动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欢呼！
“传奇啊！”枫子和贝松不约而同地立正稍息，行注目礼。
好在网店的工作基本都是在电脑上完成，所以肖方兵的腿还真没有什么影响。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他讲的一个段子，但是人家有苦衷不愿说，也就不好多问。
现在团队有了八个人，并且各自都有明确的分工，小店的生意也更好了。每天都有几百件的销量，最畅销的几款衣服月销量都上万，简直就是逆天。但这也令枫子感到疑惑，首先是并没有看见有这么大的发货量，而且更诡异的是百分之九十的销量都全部集中在两三个款式上，极不合理。
带着疑惑，枫子细心观察，他发现冒号这一票人每天干的勾当就是虚假发货和写虚假的评语，就像商店里雇的托儿，制造一派虚假繁荣的景象。
难道这是一家黑店？枫子心中隐隐有种不安。趁着中午人少，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冒号聊了起来。
“你在网上购过物吗？”冒号突然抽上了有过滤嘴的香烟，枫子觉得很不协调。
“当然！”枫子如实回答。
“那同一件商品，你是会选择销量大还是无人问津的？”冒号再问。
“肯定是选销量大的，可以综合大家的评论作为参考。”枫子的确是这么想的。
“那就对了嘛，我们现在干得就是这个事情！按照消费者的认知方式和平台的规则打造爆款嘛！”冒号表情很无辜。
“可是，你们是用虚假的交易量来欺骗消费者啊！”枫子愤懑。
“欺骗了什么？我们卖的是假货，还是以次充好吗？相反，我们店卖出去的货是经过权威部门抽检的，不是其他卖家那种三无产品。”冒号正色道。
“但那至少也算是不正当竞争吧，不然官网为什么一直在打击刷单呢？”枫子没有了先前的底气。
“那是你想多了，这只是一种促销手段，是网上经济吸引眼球的新方式。就像街边的小贩用大喇叭叫卖，城管也会制止这种噪音污染，但这和他卖东西的卫生状况没有任何联系。”冒号一副人生导师的模样。
听这一席话，枫子竟无言以对。但有一点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其他店刷单就被封了，自己家的就安然无恙呢？在后来的细心观察中，枫子发现这一切都要归功于网上的一个刷单平台，店主在上面分发任务，设置好足够高的奖励金额，就会有职业刷手来接任务，按照要求的时候收货和写评语。哪里有需求，哪里就会有市场，就连快递单号都是真实的，只是刷手收到的不是实物而是空包，整个过程天衣无缝，无懈可击。这正好可以从不同的角度说明，网上购物的大趋势已经被广泛得到了认可。
虽然枫子对这种模式有一些看法，但毕竟这样做能每月实实在在地分到一万块钱，也就没有再深究，依然每天忙着周旋于供货商和经销商之间，当然也没忘记学习那门企业管理的网络课程。在学习中，遇到一些知识上的困难点，他也会试着求助于李若溪，两人也就通过这种方式保持着联系。
李若溪并没有因为听了那个故事，就对枫子产生什么特殊的感情，而枫子也没有更激进的行为，只是情人节、圣诞节这些节日不忘问候一下和送一些小礼物，最多就是去杭州考试的时候，两人见个面一起吃个饭。
这种平淡无奇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后来枫子又如法炮制，打造了一款面膜产品，其中的爆款更是能够带来日进千金的效益，枫子整个人生就像开了挂，沉浸在事业成功的巨大喜悦之中。但思念就像是一颗种子，越不经意，它越是疯狂滋长，有时候，枫子明明想念李若溪想的发疯，他也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工作。还能怎样呢？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杭州，一个在工作，一个在学习。
如果不是淘宝防刷单系统的升级，枫子他们会一直过着这般简单而自欺自人的生活。这两年多来，枫子赚了钱就投进去扩张，再赚钱又投入进去扩张，一直到被封店那天，所有的利润变成了五十万元的货，静静地躺在底楼的仓库。
“哈哈，这也算是件好事啊！你想，如果市场允许像我们这样投资倒把的商人大行其道，那整个网上购物的生态不就都乱套了吗？这正好说明我国网上购物的环境越来越成熟了，可喜可贺！”团队散伙的那天，正值盛夏，室内温度三十多度，但每个人心里都像结了一层冰，只有冒号还在嬉皮笑脸地说笑。
“这话你怎么不早说？”枫子红着眼睛像在滴血。
“一切事物都是处在不断变化和发展中的……”冒号高谈阔论，而大飞和肖方兵神情沮丧、沉默不语。
“请你以最小的摩擦力从我的世界消失，马上！”枫子歇斯底里地吼道。
枫子吼了冒号一通，而冒号并没有说什么，一个人提着行李默默地离开了，临走时对大伙儿说了一句珍重。枫子知道冒号也只是强颜欢笑，但他还是忍不住发了火，心里很愧疚。
一句珍重，在场的人泪如雨下，从最初建网店的起心动念，到正式封店，历时三年零一个月零六天，如今一切清零，能怪谁？要怪只能怪自己的贪念作祟。没有埋怨、没有懊悔，大家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散了，就像当初悄无声息地来。
网店关了，但生活还要继续。枫子白天学习，晚上就去江浦路那边摆地摊，肖方兵留下来帮忙。枫子问他为什么不走，他说能去哪儿啊？心如果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说的很精辟嘛，可是这句原话并不是肖方兵说的，而是三毛。
第一次摆地摊的时候，担惊受怕，既怕城管一来就连锅端，又怕因为抢摊位和地头蛇发生矛盾。所以他们选择在了岔路口的一盏路灯下，两人都书生气太足，好不容易来一个人主动问价，都结结巴巴地张不开嘴。这对于枫子这种天生有语言障碍的人来说，简直就是要命。所以，枫子写好了价格牌挂在衣服上，20元进货的卖30元，30元的卖40元，反正每件加10元卖，不还价。第一天9点到12点，也就卖了2件30元的衣服，面膜更是一张也没有卖出去。
照这个速度，要把50万的货卖完要几十年，可不管你销得出去还是销不出去，每月仓库的租金照付，如果衣服样式过了时那就更卖不出去。所以，枫子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情况也一天天的好转，有时运气好一晚上也能卖400多块钱。后来发现，其实摆地摊也不是最初想象的那么恐惧，城管来了也都是很客气的让走开，再被抓住最多也就写一份保证书，不会上来就一锅端，而且周围的摊友也不会欺生，反而还会相互照应着，毕竟同是天涯沦落人。枫子渐渐地接受了摆地摊这种生活方式，他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天气预报。
十月国庆节的时候，肖方兵已经可以独立摆摊了，他和枫子只隔着一条街，这样销货的速度快上了一倍。贝松从来不会出来摆地摊，一直都在办公室电脑前倒腾，但他有时候会派乔乔过来帮忙，那天一定是生意最好的时候。乔乔一般开价就是80元以上，让买家自己还价，只要不低于成本价都卖，这种看似最不诚信的方法却最容易让消费者接受，因为你即使开出成本价，买家也会觉得贵，要是不讲一点价下来，觉得心里过不去。过节搞活动的时候，买两件打六折还送一盒面膜，那几天生意很不错，一个摊位一天能卖出2000多元。
隆冬腊月，枫子和肖方兵依然坚持着摆地摊。枫子感慨道：“活得真累啊，做一只小鸟多好！”肖方兵说：“烦恼来自欲望，动物之所以比人幸福是因为它们不会对吃以外的东西感兴趣。”枫子惊叹于肖方兵能说出这般深刻的道理，可肖方兵说他是在网上看到的鸡汤，并非原创。
只要不下雨，每天晚上9点到12点他俩雷打不动地出摊。渐渐地有了一些回头客和介绍客，甚至还有外国人说着英语来买东西，这让枫子和肖方兵很受鼓舞，他们的摆摊行当已经受到了周围消费者的认可，可每当肖方兵用流利的英语和外国人对话的时候，总能把一旁的导游给吓个半死。
午夜之后你认为应该清净下来的城市，可偏偏就被各种人充满着大街小巷，这是和枫子老家所在的五线城市完全不同的。也许像上海这样包容性的国际化大都市，午夜12点才是一个故事新的开始。干这一行，枫子接触过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过各种人生起落的故事，他曾看见一个姑娘坐在路边哭，最终没有勇气上前去安慰，直到他收完摊离开仍看见她哭得很伤心；也看见过一个大男人拿着一瓶白酒在路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就一直看着他手中的酒瓶发呆；也有因争吵而一气之下赤足出走的姑娘，掩不住那一脸的忧伤；还有不愿接受父母安排的富二代学生，背着书包在街角静静地坐着，不愿意回家，等等。
在这些人中，枫子印象最深的是赵二哥。他从小生活在偏远农村，家里有三姐弟，他排行老二，所以大家都称他赵二哥。由于家里穷，赵二哥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了，把上学的机会留给了弟弟。他小小年纪搬过砖，做过泥瓦匠、保安，还倒卖过蔬菜，后来是做鱼火锅生意发的财。
那时，不到30岁的他已在当地小有名气，再后来买车买房结婚，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一切如果到此为止，那就是一个完美的励志故事，可是后来他迷恋上了赌博，一夜之间输光了全部家产，还欠下了一屁股赌债，房子卖了，老婆也离婚了。一下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他想到了死，唯有死才可以解脱他无法承受的悔恨，可是当玻璃片划过动脉血管的时候，他后悔了，他想到他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于是，他远走他乡，从此过上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八年后靠着倒卖水果翻了身，还清了赌账。
那一刻，他只想快些回去看看女儿，但上帝却在这时候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他被查出了肺癌，中晚期，已经错过了手术治疗的最佳时期，只能保守治疗等死。赵二哥就住在附近的小区，那天他卖了房把钱都寄给了女儿，同时也放弃了治疗，他说自己已经给佳人添了太多的痛苦，决不能再成为他们的负担。那晚，他就这么在街边坐着，枫子陪着他，听他讲着往事，但终究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看过太多的痛彻心扉，听过太多悲欢离合，枫子觉得他那点经历还算不上故事。是英雄就该越挫越勇，最差不过要饭，不死终会出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