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妈妈
“周尊。”
黑暗中，一个年轻女性背对自己。她的目光抛向远方，轻声呼唤着自己的名字。
“周尊。”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比第一次要微弱的多，似乎快要消失不见。
“我在，我在这里。是徐婷吗？”
黑暗中的自己使不上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女人的背影。那背影充满哀伤和寂寞，在漆黑的雾气中结了霜。
“请照顾好可儿，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说着，那背影开始慢慢向前行走。她的面前是一片深邃的黑暗，阴影包裹住了她的身体，眼前的女人就快要消失不见。
“别走，别走，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周可儿她，她会想要一个妈妈…….”梦中的自己拼命地哀求，甚至能感受到脸颊上划下的滚烫的泪水。可自己无法行动，只能眼看着这一切。
那身影忽然停下，站在黑暗的最深处。她抛下一句低语，随后彻底消失。
“带她飞向远方。”
“别走，别走，啊！”周尊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眶里还有未干透的泪水。他空洞地望着墙壁，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他从床上坐起，来到书房。轻轻地拉开了书桌下面的一层抽屉，打开了一个破旧的铁盒，拿出了藏在盒子里的信封。
信封的纸张已经褶皱发黄，周尊看着写在外层上的字，那字他再熟悉不过。徐婷写这封信的时候，拜托自己要帮助她练练书法。宁静的午后，周尊坐在书桌前一笔一划地教导着徐婷的字体，在她遇到瓶颈的时候还会抓起她的手写起来。这时候徐婷总像个大姑娘一样红着脸，安静地顺着自己手握的方向慢慢书写。他总是会被她乌黑的长发迷住，看久了便会吻在她的脸上，那吻不经意却又深刻，如同吻在了一颗贝壳上。
徐婷……..周尊看着信封上的字，歪歪扭扭地模仿着自己字体的字。他勉强地笑笑，手指抚摸着粗糙的纸张，随后又停了下来。
“是时候让她知道了吧。”周尊小声地嘀咕了一句，将信装在自己外套的口袋里。他合上了抽屉，望着漆黑的夜色，有些迷茫。
我是否…..理解了你的心情呢。
第二天清晨，周尊便发动了汽车，向着母亲家的方向驶去。挂在后视镜下的平安符来回晃动，他下意识地默默口袋，摸到了那粗糙的纸张触感，又放心地将手搭在了方向盘上。
他敲了敲门，很快地，一个悦耳的童声在门里面响起。
“奶奶，奶奶，是爸爸回来了吧！”
“哎，我来开门。”一个老妇人的声音。
老妇人打开门，看见衣冠楚楚的周尊，笑着将他迎了进去。
“妈，最近还好吗，有什么需要的就和我说。”周尊倒了一杯热水，坐在了沙发上。身边的小女儿开心地围着他转圈。
“没什么需要的，你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能常来看看我就很满足了。”老妇人朴实地笑笑。周尊相信她的话，这世上没什么比自己的母亲的话更可靠了。
“呐，琪琪，想爸爸了吗？”周尊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柔地问。
老妇人听到周尊的称呼，有些不快，但很快又隐藏了下去。
“想！”小女儿大声地宣布着，她好奇地摸着爸爸脸上的胡茬，歪歪脑袋。“爸爸，我到底叫什么呀？”
“你叫…….”周尊愣了一下，思考了片刻，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女儿。“你叫周可儿，你的小名叫琪琪。”
“哦。”小女儿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一声，站在一旁的老妇人也松了口气，温柔地看着周尊和周可儿。
“爸爸，我妈妈呢，还没有回来吗？”小女儿继续问。
面对女儿这一系列的问题，周尊明显有些吃不消。他咽了咽口水，默默女儿的头。
“琪琪，你先在这里玩，我和你奶奶说一些话。”
“好。”小女儿很爽快地答应了。周尊放下女儿，看了看母亲的眼睛。老妇人读懂了周尊的眼神，跟着周尊进了里屋，关上了门。
“妈，我想，是时候让琪琪知道一切了。”周尊在床边坐下，低着头。
老妇人露出惊愕的表情，随后又转为欣慰。她欣慰地看着儿子，慢悠悠的说。“儿，你终于决定告诉她了吗？我等这一天好久了。”老妇人笑笑，额头上的皱纹挤在了一起。
“我每次回家，琪琪都会问，我的妈妈去哪里了，她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已经有些受不了了。”周尊疲倦地垂下头。
“也该让孩子知道真相了，也许对她来说很难接受，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早一些知道还是比较好，也有个休息的时间。”老妇人看见儿子如此疲惫很是心疼，伸出手抱住周尊的头。
“妈，都是我不好。徐婷走的太突然了………”周尊卸下了往日一切的气质和伪装，靠在母亲的腹部低语。母亲的双手抱着自己，可以很深切地感受到那里传来的热度。
“不要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也许是她的命数注定了吧。”老人一辈子都很迷信，总是相信着命运的安排和轮回，周尊劝了好几次也没有用，后来干脆放弃。
“妈，我爸去世的时候，你是怎么做到若无其事的？”周尊移开了母亲的双手，端正了坐姿询问老人。
“这个…..”老妇人很努力地回想，随后眯起眼睛笑。“因为我和你爸的婚事都是我父母安排好的，就这么过下去了，该走的时候就走了吧。”正午的日光洒在老人白色的发梢上，闪闪发光。
周尊突然来了兴趣，他从前从未问过母亲这样的问题。他看着母亲祥和的神情，继续询问。
“那么，你们彼此相爱吗？”
“这个，说不上什么爱不爱的，那都是年轻人说的事情。”老妇人依旧表情宁静，语气缓和，仿佛在讲一个很久远的故事。“我和你爸刚见面的时候，互相都没有感觉。之后一起过了下来，发现这个小老头还挺好的。”老人顿顿，她看向周尊，迷蒙的眼神里似乎透着光亮。“我们不讲什么爱不爱的，我们只知道要一起过下去。后死的那个给先死的送葬，然后追随他过去，就这样，一辈子，生活。”
周尊呆呆地看着母亲，最后的几个字深深地在心中荡起了涟漪。他看着眼前这个经历了太多的老人，时间在她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可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改变的。这些东西不来自于任何一本书，它来自老人身上的每一条皱纹，每一根白发。他们懂着太多如今的人或许永远不可能懂得道理，但他们大多数时间只是站在远处，看着儿女的喜怒哀乐，安静地微笑。
像是一颗古树，来到的人只看见了他的沧桑与高大。看不见的，是它曾在狂风暴雨中与闪电搏斗，是它见证了一对中世纪夫妇许下的铮铮誓言。
每一个老人，都是一块充满了故事的玉。
每一段故事，都值得后人用泪去品读。
周尊红了眼眶，他从未觉得母亲像此时一般高大。实际上老人的腰已经很弯，走路也有跛脚。但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好似一个天使。
“妈，你辛苦了。”周尊用手握住母亲苍老的手。这双手创造了许多奇迹。
“你也辛苦。”老人眯起眼微笑。“好了，你打算怎么告诉可儿呢？”
“嗯…..我打算直接带她去墓地，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许最直接的伤痛才痊愈的最快。”
“听你的，去和她说吧。”老人拍拍周尊的肩膀。周尊站起身来，推开门，看着门外天真的女儿，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
“琪琪，和爸爸去一个地方吧。”
“好！”周可儿用期待的口吻答应，脸上是愉快的表情。周尊有些不敢看她的表情，转过头去穿好了鞋。
“那，我们走吧。”
周尊沉默地走着，周可儿在一旁蹦蹦跳跳，好奇地看这看那。
渐渐地，周围的风景开始变得凄凉，最后一排排的青色墓碑出现在眼前。
“爸爸，这是哪里呀？”周可儿眨着水灵灵的眼睛，好奇地问爸爸。
“这是…..妈妈住的地方。”周尊没有看女儿，目光飘忽不定。
“咦？妈妈住在这里吗？妈妈在哪？”周可儿做出眺望的动作，好奇地来回张望，企图找见妈妈的身影。
“跟我来。”周尊拉起女儿的手，路过一排排的冰冷墓碑，最后在徐婷的墓前停下了脚步。
“就是这里了，妈妈就住在这下面。”周尊指指墓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咦？妈妈？妈妈？”周可儿真的相信了周尊的话，冲着徐婷的石碑呼唤着妈妈。
周可儿一声声地喊着妈妈，那稚嫩的童声回荡在充满死亡的寂静墓园，有些刺耳。
“妈妈？妈妈？爸爸，妈妈好像听不见，她在哪里呀？”周可儿喊了许多声后，看眼前的石碑没有出现妈妈，转过头问周尊。
周尊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抿着嘴看着这一切。周可儿被爸爸的表情吓了一跳，害怕地拉了拉周尊的袖子。
“爸爸，妈妈在哪里，我想她了……”周可儿小声嘀咕着，仍旧看着徐婷的墓碑，期待着妈妈的出现。
“爸爸，爸爸，爸…….”周可儿见爸爸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害怕的闭上了嘴。一阵凉风吹过，青黑色的墓碑一排排的矗立在这里，四周悄无声息。周可儿一瞬间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感受到了恐惧，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这感觉萦绕在她的身边，夹杂着一阵阵刺骨的寒风。
“爸爸，妈妈在哪里，告诉我，呜呜呜……”周可儿无助地留下眼泪，她搞不清状况，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的脸色这么难看，为什么会带自己来这里，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感觉害怕，感觉绝望。
“妈妈，就在这里，妈妈…….”周尊苍白着脸重复这这两句话，他的大脑有些失去控制，面对妻子的故去和女儿的质问，这个平日里沉稳大气的心理医生，此时无助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凄清的墓园里，周尊面如死灰地站在徐婷的墓前。他的身边是哭泣着的周可儿，那哭声仍旧很稚嫩，在残酷的现实前不堪一击。
“爸爸，妈妈怎么了，你告诉我，妈妈怎么了……….”周可儿绝望地哭着，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这感觉让她难受极了。她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以前爱笑的妈妈变得不爱笑了，为什么爸爸开始变得沉闷，为什么妈妈突然不见了，为什么爸爸当了医生，为什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
这一切，究竟怎么了。
“妈妈，妈妈她去了远方。还没有回来，等她回来的时候，她会先来到这里，然后回家。”周尊的理想终于被感性所击败，面对涉世未深的女儿，说出真相简直就是让她从此相信死亡。他没法这么做，他不愿去破坏女儿心中的理想。
“那，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呢？”周可儿渐渐停止了哭泣，她红着眼睛询问周尊。
周尊伸出手摸向大衣口袋，拿出了信封。
“你看，这是妈妈走前写给你的信。有些字你可能不太认识，我读给你听吧。”周尊的眼睛也被泪水蒙住了，他快速地擦去一些泪珠，抽出信封里泛黄的信纸，看着满纸熟悉的字体，读了起来。
亲爱的周可儿，
我是妈妈。
很抱歉我不辞而别，但有些事情总是发生的太快，我来不及思考就已经准备踏上路途了。
你一定很想问我去了哪里。告诉你吧，妈妈去了一个充满了笑声和气球的好地方，那里有好多可爱的小朋友陪着妈妈做游戏。妈妈不会感觉孤单，你也要加油多认识一些小朋友哦，或许他们之间有相互认识的，这样就可以传达我们的话了。
你还记得妈妈总是和你玩捉迷藏吗？这一次呢，你来当鬼，妈妈找了一个好地方躲了起来，看你能不能找到妈妈呢？不过，如果没有找到也不用伤心，天黑前就回家去吧，妈妈是个很爱耍赖皮的人，也许我早就跑回家了呢。
你要听爸爸和奶奶的话，他们的话都很有道理。也许你现在觉得有些烦，但你再长大一点就会发现，其实他们和妈妈一样的爱你哦。
我这边的月季花开了，在阳光下很好看，像你一样可爱。
我在这边过得很好，请不用担心。可儿也要努力生活，在你长大的某一天里，我们就会见面。
————消失的妈妈。
周尊收起信封，他看见女儿脸上重新绽放出的笑容，松了一口气。
“那么，我们回去吧。让妈妈安静一会吧。”周尊向女儿伸出手。
“嗯。”周可儿将手递给爸爸，她回头看了看徐婷的墓碑，想象着妈妈回来时降临在这里的样子。
一定很美吧。
夜幕降临，周尊已经离开的房间里。昨夜被拉出的抽屉露出一个小缝，陈旧的铁盒依旧躺在里面。
在铁盒的夹层里，还躺着两封信。这两封信被胶布牢牢地固定在盒子上，用力取下便会撕坏整个信封。
它们就这样安静地沉睡在铁盒中，用胶布牢牢地固定，像是一个不能透露的秘密。
1.至此，“生存”部分全部结束，小说的“序章”也相应结束，随后就是故事的正剧和高潮部分。有人笑，有人哭，有人燃起希望，有人陷入绝望。
2.本章献给所有的父母，父母的父母。至于最后出现的那两封信，暂时不会再出现了，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也是它们重见天日之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