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炙热的日光烘烤着八月的广陵,正午时分,街道上鲜有的路人垂头丧气地行走,空气仿佛凝结了一般混合着升腾的蒸汽贴在脸上。这种时间还出现在镜头里的,只有两种人,一是辛勤工作的环卫工人,还有便是含着热泪奔赴补习班的学生。
张茵茵低着头匆匆前行,汗水顺着脸颊滴落在地上,如果不是女生,她早就赤膊上阵了。这么想着,她把衣服又拉开了一点,却仍然无法阻止从地上蒸腾的热气席卷身体。在这种天气上补习班简直就是耶稣的受难,她抬起头,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抬起手使劲地揉着眼眶,不知不觉地将泪水混着汗水一同揉了出来。她想大哭一场,无奈这闷热的天气使嗓子都已发不出声音。如同千千万万的中国学生一般,张茵茵就这么顶着这窒息的燥热匆匆赶路,她微微驼着背,从后面的广角镜头来看,颇有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的悲壮感。
事实上她也并非要上补习班,她的成绩一直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一些拿手的科目没有拿满分也会难过好一阵。她是差生的眼中钉,尖子生的竞争对手以及老师的宠儿,还有父母最引以为傲的一件艺术品。具体有多优秀,用一句话便足以概括:“她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世界上真正懂得自己的人只有自己,张茵茵对这句话深信不疑。自从出生那刻起,父母就已经为她规划好了整个人生,在哪里上中学,去哪里读大学,找个怎样的男人,过怎样的生活,以及在哪里安葬。张茵茵也是按照父母的期望这么活过来的,如同一个被养在鱼缸里的金鱼,所有的一切都托付于主人的言行,要么过着短暂而刻板的一生,要么一头撞在浴缸上悲伤的死去,年纪轻轻就已向命运低头,承认自己的平庸,承认梦已死亡,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平淡的结束生命———这是你,这是我。
而张茵茵不是,她有她的梦想———做一名伟大的画家。就像我们小学时在作文中写的那样,这样一个天马行空却最纯净的梦想。后来老师告诉张茵茵,这样的梦是不切实际的,踏实学习找一个好工作才是最伟大的梦。张茵茵嗯的点了一下头,后来她的作文中便是“我要成为一个伟大的医生,救死扶伤,为社会做贡献……”像我们一样,张茵茵终于也向所谓的“现实”而妥协,早出晚归的奔波于学校和补习班,成绩上名列前茅,只差找一份好工作便可以实现老师口中的“梦想”了。她在成年人眼中的形象越来越模范和光辉,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与痛苦,这不是她想成为的人,她经常这么对自己说。
张茵茵知道两个秘密,只有她才知道的秘密。其中一个便是每天的黄昏时分,站在小河的一边可以看见自己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河的另一边,这是一天中影子最长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的上班族们所不能理解的伟大时刻。另一个就是关于她的梦想,这个我不能透露,她为这个梦想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嘲笑和痛苦,我告诉你的话,你也要笑了吧。
如今这个社会还谈什么梦想,赶快清醒吧。
是这样的吧。
“今天回来的有些晚啊,茵茵。”一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在厨房里忙活着,回头对进门来的张茵茵说。
“嗯,天气太热,走的比较慢。”张茵茵说着将鞋脱下整齐地放进鞋柜,“妈妈我去学习了。”张茵茵对着厨房喊了一句,便轻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年轻妇人没有答话,小心地切着手中的肉块,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
张茵茵小心地将门锁上,顿感全身无力,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她无神地看着窗外刺眼的日光,终有一天,这日光会照在自己的坟上,如同今天这般灿烂,嘲笑自己平庸而日复一日的一生。这么想着,她疲惫地闭上眼睛,黑暗中出现一个微弱的光点。渐渐地,光点开始扩散,最终在眼前形成一片刺眼的白色。她看见自己走在白色光芒的中心,微微的驼着背,步伐缓慢而沉重,只留给世人一个卑微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这便是许多人的一生,漫无目的地前进,为了活着而活着,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融进周围的白光,看着下一个苦行者匆匆踏上自己走过的路。上帝给我们的义务就是繁衍生息,完成了义务便完成了使命,便可结束一生。
梦想?那是什么。
你自己相信吗?
张茵茵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从椅子上缓缓地起身,拉开了书桌的一个抽屉,拿开堆在上面满是对勾的试卷和参考题,呆呆的看着藏在最下面的画纸和铅笔。当妈妈第一次看见张茵茵在学习的时间画画后,便将她所有的绘画工具收了起来。前几次张茵茵也做过反抗,而当她看见温柔漂亮的母亲的泪水时,还是在一个下午将所有的绘画工具扔进了垃圾箱。
听妈妈的话,踏实学习,嫁个好男人,找份好工作,给父母一个幸福的晚年,度过一个另人羡慕的一生,有什么不好吗。
她曾不止一次想过放弃,这是一个看似对所有人都有利的决定。坚持自己的梦想就意味着会让母亲伤心,会招来那些冷漠和嘲笑的目光,实现不了的话更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梦想这个东西,值得自己这样义无反顾吗?
还是……算了吧。
平平淡淡地过一生,不也挺好吗?
张茵茵这么想着,给了自己一个淡淡的微笑,眼泪却顺着笑脸滴落在白色的画纸上。
以前不学习的时候,张茵茵总喜欢将门锁起来,照着杂志上的图片自己练习绘画,心里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画家之后会过着怎样的生活,想着想着便会笑出声来。而在母亲哭过之后,张茵茵最喜欢做的事变成了看来来往往的行人,看他们的动作和表情,猜着他们的故事。有时候看到满眼面容疲惫僵硬的路人行色匆匆,她不禁会想,他们有过梦想吗,他们的梦想实现了吗。不知不觉地就会到日落时分,金黄色的光芒洒满街道,疲惫的人们都已回家,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你们,有过梦想吗?
有过的话,实现了吗?
张茵茵写完作业便开门出来出晚饭,母亲已经做好了一桌的饭菜笑脸相迎。下班回来的父亲脱下外套挂在衣柜,疲倦的叹了口气也做到了饭桌边。
“茵茵,你没有在画画了吧?”母亲将一块糖醋排骨夹进张茵茵的饭里,问。
“没有了,您不是不喜欢吗?”张茵茵夹起那块排骨送到嘴里,漫不经心地说。
“不是我不喜欢,只是希望你别迷恋于什么梦想之类的话了。我年轻时还梦想周游世界呢,后来结了婚才发现这种想法多幼稚和浪费时间。你慢慢就会懂了。”母亲温柔的,一字一句地说。
“梦想就一定不会实现吗?”张茵茵低头趴着饭,看不见她的表情。
“根本就没有梦想这个东西,那都是骗小孩子的。小时候谁没有梦想,最后又有几个能实现的。早一点认识这点,就能少走一些弯路,毕竟你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很多,那种不着边际的事情还是早点忘了好。”母亲细声细气地说,语气里满是劝诫。
“哦。”张茵茵依旧低着头扒饭,只是头更加低,后来谁也没有说话,吃晚饭便各自回了房间。
原来我想错了,这个世界的梦都已经死了。
梦,就要醒了吗。
张茵茵看着窗外漆黑的夜,星星点点的灯光就如同仅有的几个挣扎着的梦想,灯光会变得越来越少,最终世界堕入黑暗,疲倦的人们会半死不活地对你说:“看清了吗,这才是现实。”
没有永远亮着的灯,或许我才是错的那一个。张茵茵叹了口气,决定在这个夜晚放弃自己的梦想,从此踏上复制一般的人生。突然,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受人唾弃的拾荒者,他总会抱着一个破旧的二胡在附近晃悠,见到人就要演奏,还说自己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音乐家。理所应当得,别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无药可救的精神病人,父母也多次告诫自己不要靠近他。张茵茵便总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看他出现在每一个夜晚,畏畏缩缩地对着一棵树拉着二胡。
既然没有梦想,为什么总有一些傻瓜在坚持。
既然无法实现,为什么还是有实现的人。
这一天,张茵茵的母亲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梦见一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那是一个周游世界的旅行家,她去过了自己曾梦到过的所有地方,最后站在一片广袤的荒野中看着自己。她突然感到非常恐惧,不知为何,她很害怕面对这样的自己。猛地惊醒,旁边是丈夫的鼾声。她看着窗外白色的月亮,想了很多。
这样的一个夜晚,还有很多人没有睡吧。
那些没有睡得人,都是有故事的人。他们在等待,等待一个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有另一个自己,会顺着黑色的秘密甬道出现在眼前,对着自己鬼魅地笑。
你好,我的失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