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尽更阑,月落参横,自我中毒以后每至夜深人静,空阔的卧房内某个阴暗角落里,便会出现一个能够在重重监视下悄无声息得潜入恋卿宫内的神秘人物。
此人对化功散非常了解,每晚子时过后一刻钟内必会出现。戴着面具的他只消一剂散发着古怪气味的药汁,再辅以施用手法着实奇特的针灸,便能立刻使我沉沉睡去,直至第二日午后都不必再承受那极致痛苦。然而凌庭轩所配制的化功散毒性十分复杂,神秘人似乎只能治标却不知其治本之道,于是便夜夜神不知鬼不觉得躲过森严守卫,前来为我疗治蛊毒。
起初几夜,苦于毒发时的痛不欲生,我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居然在毫无戒备的情况下,任由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陌生人随意摆布施针。然而事后总觉得自己似是曾被什么人灌下了奇怪的药汤,口鼻中常隐约闻到些残留的草药香,不经意间还能感到身上几处大穴略有酥麻……
本猜想是否凌庭轩终究不忍,于是在夜半时分前来探望的同时施针喂药,然而随着**渐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和意志似乎越来越能够抵抗蛊毒的折磨,甚至足以在毒发之时保持清醒的头脑,我便确定,那个同样察觉到我身体状况有所好转的神秘人因此而更刻意隐藏在漆黑夜色中的身影,绝不属于凌庭轩。
神秘人从未与我有所交谈,而且处处小心防护,避免我有任何接触。但他也丝毫没有加害于我的意图,甚至在某天晚上离开不久又特意折返,将架子上的雪华递交给我,示意**后可以它的寒气代替药物,来对抗午时的那一次蛊毒发作,一切动作话语极其自然,眉宇间没有流露出一点对这柄已然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神兵利器的惧怕之意。
对于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谁,助我解毒的目的究竟为何,这是连日来我心中一直都在思虑的问题——如果单看此人拥有高超武艺,足以随意进出宫廷内院而丝毫不被包括血薇顶尖杀手在内的护卫察觉,那么追魂、凌逍遥、小影哥哥都是有这个实力的,且假使我那笨徒弟叶小良在潜入时多加留心,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此人同时还必须熟知医理,甚至兼对南疆蛊术了如指掌——能够满足此等条件的人,便屈指可数了——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你见了我之后脸上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过可惜,还道你是兴高采烈欢迎我,原来只是猜错了我的身份,到头来落得空欢喜一场罢了。”
“我早就猜到了,这么多天里,可以一直丝毫不受阻碍得顺利出入恋卿宫,而且还能让那些个杀手帮忙瞒着凌庭轩的,只能是你这个曾经的血薇二当家了。也只有你,土生土长的南疆人,才有能力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替我化解大部分毒素。不过我的确希望来的是另一个人,所以,既不算猜错也不是空欢喜一场——不过失落到是事实。”
暗讽自己居然会妄想神秘人即是小雨哥哥,我朝尹晔隐蔽着的方向展露了一个无奈的笑容。他轻叹一口气,随即觉得没有必要再继续躲藏,一边大跨步走出那在透过枝叶窗花的月色映照下光影斑驳的角落,一边扯下面具朝我回笑。
我不愿点燃那火红的花烛,反正之前每夜前来替我治疗也都是在黑暗中进行,尹晔没说什么便跟我一起坐到了堆满喜礼的圆桌边。
“以前觉得你脸上两道刀疤狰狞,见到你那光滑俊美的容貌又觉得不如刀疤脸亲切,现在看你体无完肤的样子,又遗憾当初没有看够那张俏脸……”
一直没有交谈的两人之间突然有了说话的机会,为了不在沉默中浪费这段难得的时光,我在仔细端详了尹晔一番后,先起了小玩笑。
“哈哈哈哈……”
对视片刻,我们两个同时都被这句话逗乐了,尹晔那张爬满触目惊心的伤痕、凝着血块的痂结尚未全部掉落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然而比之先前牢狱一见,这显然更为自在轻松。不消一会我便再无笑意,可尹晔依旧捧着肚子疯狂大笑,笑得很开心,开心得甚至有些虚伪,最后好容易稳住了他笑岔了气的呼吸,终于伸手抚上了自己的右边脸。
连指甲都破碎得只剩黏连在根部黑红色小块的细长手指在痂结处来回摩挲,然后用力一抠,鲜红的血液顿时涌出,顺着脸颊蜿蜒滑落却还没滑至下巴处却已然干涸。
“你干……”
我抓起桌上一块红布便往尹晔脸上抹去,孰料,反被他利落得撇开。尹晔丝毫不在意立刻又迸裂开来的伤口,倒像是对那盘打翻了的花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果壳破裂的声音不绝于耳,不过那一颗颗胖嘟嘟的果仁一粒也进到他的口中,尹晔专心致志得摆弄了一阵,然后转身回头看向他来时的那扇窗:
“尹晔死了,就死在天牢密室里……”
“儿时的救命之恩,我舍弃了那两道意味着家族仇恨的刀疤,算是还了他一条命;十五年一同出生入死,我当他是手足至亲,甘心情愿为助他夺得皇位赴汤蹈火,可如今,那个万事以义为先的尹晔,也死于他的不再信任。现在的我,不过是个打从心底不愿再参与这纷繁纠葛的普通人,至于这些——是对这段过去的留念,不,算是我为重生,付出的代价吧……”
似是明亮的月光让我产生了错觉,此时尹晔的双眼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如此严肃认真的尹晔,如此坦荡果断的尹晔,对未来如此自信满满的尹晔,与他坐在一起,我只觉得自己实在渺小。我羡慕他有勇气割舍自己的过去,开始一个新生活——我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如此豪迈,只可惜,我不如他幸运——我已不再有机会,更有可能不再有未来……
“你打算独自归隐?”
逃避心中的失落,我转移话题,特意强调了“独自”二字。尹晔看着我的眼神中有些困惑,然而许久不听得我继续说下文,他只得老实道出心中疑虑:“本想为你解毒之后便归隐田园,不过看来……你另有打算。”
尹晔这样的反应让我十分满意,看来他还是愿意在退出纷扰江湖前,帮我最后一点小忙的。不需要虚假的感激和客套,我径直从怀中摸索出了一颗赤红色的药丸塞到他手里。
“凌庭轩刚才派人送来的解毒丸,从现在起到明日大典,我相信你能在这些时间内,我制出解药。如果需要帮助,去找追魂,沁雪的全部精英力量应该都已经聚集在京城,材料、用具都不是问题。”
“什么?!”
相信已经有人告诉了他今夜我已服用解药,这一回尹晔来得比以往稍稍晚了一些。一听我说没有将药服下,他难掩满脸惊愕,猛然间翻过我一直握拳搭在桌沿上的手腕,伸出手指搭在了脉门上。
冰凉的四肢、紊乱的脉象、惨白的双唇,连我自己都不禁佩服自己,居然能够单靠紧咬牙关便度过这段曾经让我几欲求死的痛苦时刻。
于是尹晔最终还是接受了我居然放弃服药的这个荒唐事实,他紧蹙着双眉,一边将药丸小心收入袖中,一边思考如此短暂的时间内能否做到我的要求。
“好,我尽……我一定。”
看着尹晔有些迟疑的神色,我只期望能够得到一句“尽力而为”便足矣,然而最终许是败给了我的坚定,从他口中说出的竟是个肯定的答复——为尹晔在此时所表示的支持和鼓励所感动,我毫无避讳地紧紧握住了尹晔正想从我腕上抽走的右手。
尹晔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脸上有如此尴尬慌张的神色,不过他最终还是明白过来这握手的真正意义,于是在我的手背上又附上了自己的左手,就像是传达战友间真挚的信赖感一般。
心意转达够了,四只手终于分开的时候,尹晔还是不免松了一口气,可惜这口气还没舒完,却又被我接下来的话语,坏心眼地哽在了喉咙里:“你要归隐可以,但是别忘了,带上紫烟、紫音姐妹。”看着以前总让我碰钉子的尹晔终于也有被我堵得说不出话来的一天,我嗤笑出声,原本有些沉重的气氛也终于变得轻松起来。尹晔了然地点点头,随后意识到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便站起身来。
我陪他一起走到窗边,就在尹晔单脚跨上窗栏准备飞身而出的那一刻,我猛然想起了方才随身放置在床铺上的雪华,随后立刻转身小跑取来,把它举到尹晔面前。
“替我拿着。”
沉下脸色盯着雪华剑,再看了看我坚定的眼神,尹晔自然马上就明白我这么做有何目的。
所以,他并没有伸手接过剑身。
“我和他之间,终是避不了这最后一战。”
时间似乎就在这僵持过程中停滞了很久,我说完这句话,把雪华又向尹晔拿近了一些。他终于放弃了与我争辩,只是在身影完全消失于宫墙后之前,留下了一句久久无法从我脑海中散去的话:“也罢,总是要了结,死,对你来说对他也罢,都是解脱……”
彻夜无眠,我坐在窗边凝视墨蓝色的夜空,直到破云而出的阳光刺痛双眼,才猛然意识到这连绵几月不停的大雨,居然在一夜间悄然停止了。
老天爷的把戏,有时真孩子气得让人哭笑不得。
于是很快的,皇城之内变得嘈杂起来。不时有沉重的脚步声传至耳边,与太监们为婚礼前最后的布置工作慌乱奔走的小跑不同,这意味着有为数不少身着重装铠甲的羽林军们正步调一致奔赴岗位。马靴撞击石板地面的声音惹得鸟儿惊飞掠过天际,乌鸦鸦的一群小动物最后停在尚带雨湿的树枝上,悠闲自在地翻抖着自己多日不得好好舒展的双翅。
“娘娘,时候不早了,请准备更衣起驾。”
跟在两个德高望重的老嬷嬷身后,一众侍女拿着典礼中会用到的各式物件鱼贯走进卧房。待所有人都各自将物品有序地摆放整齐后,原以为我还尚未起身的嬷嬷们终于在惊骇中发现我一身素装,独自窝在角落里。其中一个年纪更长一些的,从前似是服侍过巍婉汀的奶娘,暗暗向我投来一个怨毒的眼神,随后高傲的撇开了眼神,向后招呼几个瘦小的女孩子吃力地将厚重的礼服撑开,送至我面前。
任由侍女们为我一层又一层得套上那刺眼的大红礼服,脸上厚重的、带着恶俗香味的胭脂水粉帮我省去了不少麻烦——分散了注意力,便不在有闲暇去那不断从四周传来的带有恐惧和憎恶的怯懦眼神。
看着镜子里已然变得不像自己的沈若卿,我很清楚地察觉到,当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绾起准备束进那沉重的凤冠之时,头顶上有一双纤手颤颤微微,似乎拨弄着其中一根簪子想朝我的太阳穴狠狠地扎下去——不过她最终还是没下得了手,功亏一篑,让我惋惜不已。
我没去在乎这个女孩子是什么人,反而倒是关心起那顶凌庭轩曾在祭天当日承诺过,亲自为我设计的凤冠。镂金制冠顶,用不知是什么宝石精心雕成的蔷薇花做装饰,花丛中,一只美丽的金凤正准备振翅翱翔……
“真好看……”
“娘娘真美……”
终于梳妆完毕,顿时不知道该干什么的一干人等各个都没了声音。看着我如同一只被精心打扮的木偶娃娃,虽是剔透玲珑却没有生命般原地坐着一动不动,终于有人从角落里传来了几声赞叹,然而寥寥几句之后,又再次没了下文。
“仪仗队已到,请娘娘移驾,随队前往康和门。”
太监一声通传喊回了所有人的魂,可在如此僵冷的气氛之下,嬷嬷们不动手,没有谁敢擅自上前将我搀扶上那辆早已候在门外的豪华马车。毕竟,没有什么人会心甘情愿与我这个被先帝“遗谕”为不祥的女人有所接触。
与其看着她们相互间大眼瞪小眼,我动了动脖子,觉得自己可以承受住脑袋上的重量,便亲自挪动着艰难的步履,一手拿了喜帕,一手握着苹果,跨出了恋卿宫的大门。
方才还装模作样的两位嬷嬷自是最先挂不住脸的,毕竟当头的是她们二人,万一到时候追究责任,会遭到怪罪的也是她们。大呼着“不合礼节”“不合规矩”,两个平日里总把礼仪规矩放在首位的嬷嬷终也是抛开了矜持,撩起裙角跟着冲出来。二人一个托起我的手,一个慌乱得用喜帕罩住我已经足够沉重的脑袋,指挥着侍女们又是一阵忙乱。
从宫门到马车前这段不足百步的路,走得可真是好生热闹。
好不容易终于走到这架虽然体积不大却装饰精美的马车前,与平日里用的木制铺红毯踏脚凳不一样,眼前跪在车边的竟是个看上去十分瘦小,年岁估计还不足十五,一身火红的少年。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宽大的袖管随着身子,一直微微颤动着;或者,从他身下未干的水洼里不断漾着涟漪,看来,他其实是有些害怕。
的确,就算我只是一介弱质女流,配上这一身装束,对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十分可怕的重量。
不过我似乎必须要踩着他的背脊上车才行,这算是典礼中的一个固定步骤——找个身世清白的官家少爷做皇后的踏脚凳,借取少年的青春活力为日后的国运带来蓬勃生机——着实可笑的迷信,时至今日,还有谁会认同我会为大凌国带来好运?
踟蹰片刻,我还是踩着少年的背脊上了车。不过表面看似如此,我实际暗中运功提气,只在少年杯上轻轻一点而过,便直立于车门之前。
从喜帕下,可以见到少年抬头,像是要向我露出一个感谢的笑容,然他最终还是因为畏怯而收住了自己没有完全提上去的嘴角,哆哆嗦嗦得退到了一边。我记住了这个并不完整的笑容,却在车轮滚动,仪仗队出发前往皇宫正南的康和门之际,便已然忘却了他的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