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列路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后的两个士兵一推,他摔倒在一座大帐篷内。
达克听见有声音,疑惑地看向费克特·星源。他是歌雅城军务部的长官。费克特咧嘴笑了笑,没有理会达克,而是径自走到无法动弹的人面前。
“你手下所用的手段,真是一点都不温柔啊。”穿着黑甲的人说。他的嘴角渗出鲜血,黑色的发丝上也染有血迹,但是表情却丝毫没有慌乱。
“是吗?我反而总是嫌他们太过善良,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暴力的象征。”费克特没有停止冰冷的笑容,他忽然抬起一只脚,狠狠地踩在哈列路的大腿上。俘虏发出痛苦的嚎叫。
达克必须要了解清楚情况。他站起来捉住了费克特的手臂,示意他走出帐篷。费克特盯了达克半秒,一甩头朝哈列路身边吐下一口唾沫,然后走到营帐外面。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达克问。
费克特低沉地吐了一口气。“行军的时候我们走的是两条路,我带领的士兵发现了这个地方有另一队骑兵,看上去是巴剌城的军队。他们的巡逻兵也看见了我们,不过我没有让他们逃掉。这个人是他们的一员。”
“巴剌城?”达克没有想到。
“从他们的黑甲黑马看出来的。那种雄武高大的骏驹,附近也只有‘蜮幽黑马’比较像了。你也看见,壁崖城连同俯鹰峰都确实倒塌了。在这个时候巴剌城军队出现在这里,能不跟壁崖城有关系?”费克特提高声音,显然是想帐篷里的人也听见。
“骑兵有多少人?”达克压低声音。
“不能观察得太清晰,但不会超过一千。”
“那怎么可能是他们毁灭壁崖城?”达克紧皱眉头,“歌雅城和壁崖城向来没有仇怨,你要是挑起争端了怎么办?”
费克特鄙夷地笑了笑,“我告诉你,歌雅城和巴剌城早晚要打起来。而且,他们怎么能毁掉壁崖城?我现在不就在问吗!”他没有再理会达克,直接掀开门帘回到帐篷中。达克连忙跟了进去,就听见哈列路再发出嚎叫声。
费克特狠狠地踢在了他的手臂上。“说,你是不是巴剌城的人!”
“是,但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巴剌城踩到过歌雅城的尾巴啊。”俘虏强忍着痛微笑着说。
“巴剌城的军队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想干什么?”
“壁崖城崩塌的声音连我们城邦都能听到,皇帝让我们来查看情况,有什么不妥?”
费克特摇摇头,他蹲下身来,手捏着哈列路的下巴:“小子,我说的是‘军队’。你们带的就是那所谓的‘鬼蜮旅’对吧?”
哈列路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转头甩开他的手,然后吐出一口血痰。“群鹰山脉有野人,大人。还有蝎尾狮,没有军队,你难道等着做它们的午餐?”他斜眼看了看达克,显然希望金甲骑士是个更加讲理的人。但达克没有动静。
费克特又给了哈列路脸部一拳,然后站起身来。“歌雅城怀疑你们造成了联盟城邦——壁崖城的崩塌。”他面无表情地说,“我们看见你跟你们的将军单独说话。既然这样,你就再在这里呆一下吧,这样他一定会愿意跟我们谈谈的。”
达克皱起眉头。这次的任务中,他主要负责确认情况与寻找幸存者,而费克特则更重于统领军队、寻找崩塌原因,所以在这一件事上,他不确定自己是否有制约费克特的权力。而且,费克特从来都看不惯像他一样的年轻骑士,即使阻止,恐怕也不会接受。
哈列路躺在地上,黑色的头发遮盖住了侧脸,但目光仍然从间隙中透出。他的声音带着冷笑:“你会看见他的。很快。”
“报告。”一名骑士走进帐篷,他看见地上的俘虏,于是向达克鞠躬,低声说:“执政官也来了群鹰山脉。”
达克把士兵带出帐篷。士兵说:“刚才我们的卫兵发现执政官带领的蓝袍军队进入了群鹰山脉。由于我们隐藏得比较好,他没有能发现我们。”
“有没有立即告知我们的隐藏位置?”达克看了看,四周仍然夜幕深沉。他不知道为什么执政官会忽然急着赶来。
“没有,但卫兵知道他们的前进方向。他们大概直接前往壁崖城废墟。”
达克想起帐篷内的巴剌城军官。“不行。废墟可能有其他军队在埋伏。现在马上派骑兵赶上他们!”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往大帐走。“执政官带着一队蓝袍卫士来了,可能正直接前去废墟。我去把他们带过来。”达克对费克特说,同时拿下挂在布幕上的巨剑。他走到门帘前,想了想,转身对费克特说:“巴剌城的军队有可能找到这里,请大人小心。”
“如果这家伙逃得掉,我就把我自己的耳朵切下来。”费克特戏谑地说道。但达克没有等他说完就已经大步离开了帐篷。
他疾骑跟在引路的骑士身后。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壁崖城的毁灭?达克看着两旁飞速后退的景物思考。费克特的队伍比他早发现了废墟的位置,但他即使没有看见断壁残垣,只是凭面目全非的山石土壤,也足以知道涓影城的消息所言非虚。几年前他来壁崖城的时候,虽然山高谷深,但仍然记住了能到达俯鹰峰底的山谷道路。而现在,巨石在原俯鹰峰的位置纵横错立,以前的道路完全被改变,而那座傲视群峰的悬崖已经不知所踪。人事易改,江山难移。这种神秘的浩瀚力量让他感觉到了恐惧,也让他怎么都不相信这是巴剌城能做到的事。
他在颠仆的马背上思考着,忽然感觉身体往右一倾。他连忙扶住了马脖子,只感觉脑袋里晃荡出轻微的眩晕。
我的身体支撑不住了吗?连日来的噩梦缠绕已经影响到了他的精神和体力。他知道,事实上他所作的噩梦是不会影响睡眠时间的,只要有意控制,他就不会在夜半惊醒。但是真正影响着他的是一种“恐惧”:他害怕每天夜里都会出现的“死亡”。即使已经在战争中亲身嗅到过死亡的气息,这些经验却从来没有减缓他在梦境中的痛楚。他恐惧从不重复的受难体验,也恐惧总是相同的绝望和无奈。
但真正压抑着他的是负罪感。他无法解释此刻存在于他心头的负罪感,只知道那既无关于城邦的公正,又无关于对父亲的忤逆。他只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他所感受到的是一种“庞大”的东西,那不是属于任何一个单独的“存在”的东西。壁崖城的毁灭会不会也跟这些梦境有关?他直觉如此,却摇摇头按捺住这样的想法。
他看见了维吉尔带领的歌雅城精锐卫士,海蓝色的战袍在火把的辉映中明亮而华丽。“执政官大人。”他从马背上跃下,对维吉尔行了一个骑士的鞠躬礼。
“禁卫骑士长。这个士兵刚刚说废墟附近可能有埋伏?”维吉尔也跃下马,他走到达克旁边,银色的头发在夜色中丝毫毕现。
达克把情况简单地向歌雅城执政说了一遍。
“巴剌城?”维吉尔把手放在下巴上思考了一下,“我的军队现在跟你过去反而容易暴露了你们的位置。而且如果我也出现在那里,这件事就必然会上升到城邦争端上,无可避免了。”他转头看了看给达克带路的士兵:“你知不知道鬼蜮旅大概在什么地方?”
“知道,大人!”士兵说。
“让他跟着我们,你迅速回到营地中。我们会另外找地方驻扎。”维吉尔对达克说,然后扫视了一下夜空,“不管那个鬼蜮旅军官怎么样,先过了今天晚上。莫西里元老提醒过我一句话——‘鬼蜮旅在白天是骑兵,在晚上却是真正的恶鬼’。”他拍了拍达克的肩甲,然后重新翻身上马。达克也策马返回营地。
然而远远地,他看见的是在营地里四处冲撞着的骑兵。
黑甲的鬼蜮旅骑兵没有一个带着火把,却在他们的营帐间灵活地来回穿梭,钢铁牵动的寒光就像在黑暗中游动的鱼龙。高大的骏马踢翻了固定油布的木桩,帐篷倾斜倒下,营地的战士人仰马翻。他看见一个持戟的巴剌城将军,焰红色的锋刃扫过两名禁卫骑士,撕开了他们身上的金黄铠甲。
“啊——”达克听见费克特的喊叫声,他从大帐中爬出,一只手捂着血淋淋的半边耳朵,“给我滚回来,杂种!我要把你一片片皮剥掉!”俘虏在他前面跑出了营帐。
一匹格外高大的黝黑战马冲开了卫兵,停在嘴巴上仍淌着血的俘虏旁边。达克不知道那些血是俘虏自己的,还是费克特的。
达克狠抽马鞭企图拦截住他。他拔出巨剑,沉重的剑刃就像战锤一样呼呼生风,玻璃般的光泽在“海格力斯”上显现。漆黑的夜色没有妨碍他的视线,他盯紧巨大黑马奔驰中踢出的后腿。
一种强大的冲力突然从侧面击向达克的战马。坐骑嘶鸣着失去平衡,把马鞍上的骑士甩了出去。达克左臂着地,铠甲发出尖锐的响声。他马上感觉到流到手背上的鲜血。
攻击他的人,正是巴剌城的那名长戟将军。他的蜮幽黑马原来是低下头撞击的姿势,现在重新抬起脖子,厚实的肌肉上筋脉跳动。将军没有说一句话,他举起手挥舞了一下,鬼蜮旅就都立即刹马回头。他们就像突袭时一样迅捷地从营地中撤退出去。
达克支撑着身体爬起来。除了被咬下的耳朵,费克特显然还受了别的伤,趴在地上站不起来。达克迅速地扫视混乱的营地,战马在地上吐着白沫,禁卫骑士的金甲上沾有血色。他忽然看见金黄色的铠甲护片发出光芒。
那光芒转纵即逝——但马上又出现了第二次反光。达克抬起头,闪电以眼睛难以捕捉的速度在空中劈过,照亮了昏沉夜空。
但他既看不见月亮,也没有看到天绸。他看见一片庞大的、遮蔽天空的乌云,正缓缓地从他们的营地上方飘过。他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灌满了他双耳的,是他在梦中反复听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