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四十四岁中了进士,他渐渐地悟出这也许是自己怪癖的报应。他究竟是不太用功。他做了七年的文官,绍兴三十年终于被委派出使金国。当看到对方似乎向大宋示威似的军队操演,旗帜鲜明时,他嗅到危险的气味,同时又感到胸膛里的热血被第一次唤醒。他整理群书四十年,难道不是为了体验这种极致的整齐带来的高贵、威胁与尊严?!
“倘若十岁时给我一把剑,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他学着方才少年的姿势遥遥劈空一掌。
“呵呵,虞大人,在下侯你多时。”三棵柳树开外,走来一个一个男子,他身材高大,右手牵马,左手牵了一个小姑娘。
“你一定在为军饷发愁罢?”他试探地问道,“我想我可以帮你。”
“难道您是蓝家大公子?”他马上想起那个生意遍布大江南北,一向支持抗金军队的蓝家。蓝家的上任家主蓝成青性极铿吝,朝廷多次委婉开口,但除了岳家军,他不出一分一毫。
“我这几日江上沿途一望,发现新增兵卒多半甲服不整,遑论兵器。所有营帐,十之八九,都是旧物。江上秋风萧瑟,渐已入冬,士兵多有衣履衾被不足,染上风寒者,不知虞大人可有考虑到这一点?”
虞允文发现自己的脸部肌肉完全放松。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尊驾何人,请随我去前方三十里的大营,我想我们可以好好谈谈。”
“大营里能否携带女人?”
虞允文斜斜瞟了一眼,对上那个小女孩热切又含着期待的眼睛:“我想是不可以。”他成功地看到女孩的失落情绪,“但总能为参谋军事通融一二。”女孩兴高采烈的表情让他想起多年前那个管家的女孩。
他走近一步,已经闻到了这女孩一身的马汗气味,皱皱眉道:“她是谁?”
“是我们三个人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男子笑道,“我是她的朋友,林枫。”
三人沿着江堤并辔而行。江水静静流淌,一千年前是这样,一千年后仿佛也不会变。
虞允文叹了口气道:“你真地有筹集军粮的好法子么?这两天从江宁府沿路来此,老夫都要为这事夜不成寐了。”
“虞大人,您一定不知道我的来历。倘若我散尽余财,您能给我一个承诺吗?”
“能让公子尽舍身外之物,想必是个很重要的要求。”
“我要求大宋朝廷,莫再迫杀南唐遗臣,可否?”他看了看小杏一眼道:“她会帮你寻出扬州故城一批旧物,但也请您答应我这个请求。”
虞允文在夜风中无声地笑了:“为何需要这个姑娘?她是什么来历?”
“那是个多么神秘的地方,你一定猜想不到。因为除了李氏子孙,恐怕谁也不能活着出来那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哪里?”
“扬州,城外之城。”他没说出那其实是一座地上迷宫,魔鬼之楼。从来没有人活着出来过,除了李氏子孙。有一次一个武功绝世的高手拿了几颗明珠,成功地突围,过了一个月,却不知为何,疯癫而死。
“扬州城已为金狗所占,恐怕不那么容易。再者,林公子,我并没有你想像地那么缺钱。”
入了深夜,寒露渐起,江风萧萧。他们到达了最近一处驻扎的驻扎营所前,发现士兵瑟瑟缩缩,面有菜色。不仅没有足够的被褥,甚至没有足以御寒的衣服。虞允文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场仗没有他想象中的好打。因此他又忍着困顿和饥饿,继续打马,赶在拂晓时分到达了采石。朝阳初升,照在三人困顿的脸上。
远远地看到大营前面停了几驾马车,为首的几个,正是这次奉叶义问之命,追随他来劳军的随从们。为首的一个身量不高,体形矮胖,远远地打马过来,一拱手道:“虞大人,您怎么迟了这一夜的功夫。”
“路遇几个旧友。”他左右一看,只见大营里零零散散一些士兵,神情漠然,衣衫单薄。他立刻打马去了江堤,发现江堤上坐满了值守的士兵,对面鼓声阵阵,隔江传来。
虞允文跳下马,问一个手中举着纛旗的兵士道:“你们的守将王权何在?叫他出来。方才大营里怎么找不到他?”
“王将军,他奉了爱妻之命,紧急赶往云南去和她会合喽。”坐在江边石堤上的一个守军说道,鬓发斑白,棉服的左肩露出了棉花。
这话语立刻得到了一群士兵嘲讽的笑声。
只听“噗通”一声,一个麻袋状的物事凌空飞了过来。正落在虞允文的面前。里面传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不停地地面蠕动。虞允文看向人群之外,正是路途中救他的黑衣少年,他骑在一匹大黑马上,意态睥睨,冷冷地看着他。
身旁的玉扇儿一身紫色衫子,马鞭遥遥一指:“老兄,你可见到一个小姑娘?”他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她就在我的大营里。”虞允文也回答得莫名其妙,仿佛这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口里的小姑娘究竟是谁。
几个好事的兵士扑了过去,打开麻袋一看。
“王将军!”
“竟然是王将军!”
“他昨天不是回了云南老家。”
袋中人似乎神智并未并未完全清醒,他摸了摸额头,一抹血痕。他立刻起身叫道:“大胆强徒,敢劫持朝廷命官!”
“从你昨晚从大营逃走,你已经不是了。”虞允文一旁冷冷道。
“不战而逃,算什么朝廷命官?”
“打他!打他!”
几个散座于江边的兵卒顺手将鞋子扔了过来,砸在王权的后背上。那鞋子前方已经破了三个洞,还是秋季的单鞋,而那老兵的脚趾,红肿溃烂,想来是寒冷导致。
虞允文心里一酸,他知道自己犒军的物资远远不够,御酒金花,金银宝器,全不抵眼前能有几千双御寒的鞋子。他努力地笑,眼里却盈满了泪水。
他目光飘渺,沿着江水向北望去,战船凛凛,鼓声阵阵。他不由问道:“对方可有什么消息?”
“明日强攻采石,从此渡江。”一个静静的女声,这声音沉静自持,令他忍不住转过身来。他恍惚了好大一会儿。
这人穿了一身军士装束,凌厉的长眉下一双清湛湛的眸子,肤色仍然洁白光盈,显然是个女子。谁都能看出她已不再年轻,眼角出微微现出一些纹路。
“我是李素。”她拍了拍虞允文的肩膀。冬日朝阳,给这女子的轮廓镶了一道柔光。
正在这时,江西岸前方,缓缓行过来一只船队,这只船队通体黑色,从朝阳中,风驰电掣一般,朝采石扑来。
江对岸的鼓声一停,立刻数十艘快艇冲了出来。但它们并走出太远。西岸迅速驶出快船,拦截在敌船前方,形成了保护圈。他们放出了硬弩,投石机,只不过盏茶时分。敌船逼近包围圈,双方短兵相接,站在了一起。
快艇后一艘大船,远远地击鼓不停。快艇形成的战线,迅速形成了一道血线。南宋士兵的拼命,吓破了金兵的胆。南宋兵士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没有弓箭硬弩,他们手持着弯刀,扑了过来。身中几箭的士兵,仍然舞着大刀,砍杀一个算一个,砍杀两个算两个,战斗到最后一息。
“这是我们的军队?”虞允文忍不住发问。这时他跟着李素站在江中一艘大船上。
“说是,也不是。”李素凝目前望,她看着前头的兵士不断地倒下,拿起长弓,几箭射过去,将正与南宋兵士搏斗的一个金国首领射倒在地。
她高呼道:“杀尽金狗,卫我河山!”
“驱除金狗,卫我河山!”这声音齐齐自江中军士胸腔中喊出,声震江岸。江西的老兵,赤着脚,挥舞佩枪,一起喊道:“杀尽金狗,卫我河山!”
对岸传来收兵的鸣金号,前方快船迅速转身回首,汇集在大船之前。为首的一名军士,身材矫健,脸上斜斜一个刀伤,大声道:“李娘子,咱们砍杀了五十六名金狗,我方没有死伤。”
“好,带弟兄们下去修整。”李素道。
这场小规模接战为方才的黑色船队赢得了宝贵时间。此刻这五艘大船缓缓驶入了采石矶的码头。
“这是朝廷派来的援兵?”虞允文疑道。
“若是仰仗朝廷派兵,我宋军尽为江下亡魂。”李素问道,“这是桐庐的林公子支援此战的物资,难道他没同你说过?”
虞允文长出了一口气道:“这一仗,多了几份成手。”
李素嗤笑道:“文人多误国,似你这般犹豫踟蹰,还不若王权直接跑了干净!”
虞允文被李素一番教训,面子上老大挂不住,半晌无言,忽然想起什么,问道:“李娘子,你手中并无兵符,如何号令三军?”
“难道你没看出来,方才都是我自己的弟兄?”李素沿着台阶下船,顺路拔掉了路边的一根野草,含在口中摇来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