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的尘土呛的夏轩睁不开眼来，他以衣袖掩住口鼻，随着人群退到街边，但见当先一骑驰来，口中喝道：“都给老子让开！都给老子让开！”口音凝重，吐字不清不楚，手中马鞭高高扬起，‘啪’的一下甩在一名男子的脸上，留下一道深深的鞭痕。却是那男子避退的慢了些，挨了这顿冤打。
夏轩见这军官如此嚣张跋扈，心中激愤，就要上前好好与其理论一番，却是被人一下拽住了衣袖。回头望去，但见那之前丢给他一锭碎银的形貌猥琐的男子正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在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夏轩挠了挠头，见那军官骑着马，挨家挨户的盘问着什么，期间又有十几名年轻的男子被军士拖拽出列，心中好奇，道：“这是做什么？”
他的声音极低，乃是问身旁的这名男子。那男子听了他的询问，淡淡的道：“还能做什么？征劳役呗。”夏轩奇道：“什么劳役？”那男子将夏轩拉到一旁，低声说道：“你没听说么？这皇帝老儿最近要新建皇陵，将全国各地的年轻男子都征发过去做苦力，现在已经征到我们这里来了。”他顿了顿，道：“看你这副模样，也不是本地人，没事的话还是赶紧走吧，不要给征了去，那可真是一生就完蛋了！”
夏轩心道：“我便在这里又会怎样？难道征劳役还可以强制的么？”他年纪尚小，哪里知道如今西羌王朝征召劳役均是具有一定的强制性，哪里容你自己选择？那男子见他楞在原地，而那军官挨家挨户的盘问，就要问到这里。他不容细想，赶紧一把拉着夏轩，带着他穿过人群，悄悄地绕过一个小巷子，边走边道：“这次规定的很厉害，年纪十二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年轻男子都要去。我看小兄弟你年纪轻轻，既然不是这里的人，还是不要冤枉的掉进火坑里。”
他走的脚步甚快，乃是生怕那军官发现他。幸好其时街上乱作一团，人多眼杂之下，那军官正被几个被征去做劳役的男子的家属缠的不耐烦，是以也没有发现夏轩与这男子的离开。夏轩听他语气甚是凝重，当下奇道：“掉进火坑？即便是去做苦力，怎么能说是火坑？”那男子在一个大院面前顿住脚步，推开院门，口中冷笑道：“那皇陵在岐山，岐山距这儿十万八千里远，你以为这一去，那些人还回得来么？”
夏轩惊道：“你说什么？！”那男子跨进院子，道：“这一去千里迢迢，不说路程艰辛，即便是到了那里，你以为这修皇陵之事是一夕半载可以完成的么？”说着，回头打量了夏轩一眼，道：“看你这模样，也不过十五六岁，你若是去了，等你回来的时候，恐怕至少要与我一般大的年纪了！”夏轩仔细看着眼前男子，寻思道：“他的模样也不过三四十岁，难道这一去，竟要二十余年这么久？”
心念及此，口中却是不自禁的吟道：“君看石茫砀，掩泪悲千古。”那男子奇道：“你说什么？”夏轩摇了摇头，说道：“这是说你看那石头又大又多，永远也开采不尽，却给运石的船夫们带来了无穷的痛苦。”那男子冷笑一声，道：“我不似小兄弟这般有学问，我只知道这一去妻离子散，亲人诀别，那就是个火坑，谁进去了，就再难出来了。”说着，拉着夏轩在大院子中的古井前坐下，闭目养神，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夏轩凝目望去，这座院子应是荒废已久，院里宅子的房梁上、屋檐前已结满了蛛网，想是这里许久没有人居住了。他不知这男子拉着自己来这里做什么，只是心想方才若不是他出手相助，自己恐怕现在已经被那些军官强制抓了去，心中没来由的对其生出一丝好感来。当下也不去询问他，只是斜倚着院中的一株老槐树，学着男子闭目养神。
日近黄昏，天边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色，说不出的瑰丽绚烂。那男子蓦地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儿，睁开眼，见夏轩仍旧靠在槐树下，不觉好笑，说道：“小兄弟，你留在这里做什么？”夏轩本已有了困意，听得他的询问，不禁强打起精神，道：“我…我以为你在等人。”那男子暗暗好笑，说道：“即便我在等人，又怎么样？我是问你怎么还不走？”
夏轩但觉心中茫然，忖道：“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当下不禁黯然道：“我没什么处可去。”那男子奇道：“你的父母呢？”夏轩眼眶一红，道：“他们都不在啦。”男子随即便住口不问，又过了一会儿，听得院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夏轩心中一凛，起身望去，却是先后走来四名男子。
当下那名男子身材魁梧，国字脸、虬髯胡须、皮肤黝黑、眼露凶光，乍一看去极为吓人。这男子进得院子，高声叫道：“刘大哥，卢天宇那小子被抓去啦！”那男子原本好整以暇的坐在枯井前养神，听得这大汉的声音，不禁‘哎呦’一下站起身，走上前去，忙道：“怎么回事儿？他怎么给抓去了？”
那大汉还待再言，瞥眼见到夏轩，却是脸露犹豫之色，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刘姓男子一摆手，道：“这是我之前认识的一位小兄弟，没有事儿，都是自己人，你说吧！”旋即想起什么似的，说道：“等一等！”他拉着夏轩来到四人面前，道：“小兄弟，在下姓刘，草字元德，这四位都是我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兄弟。”他指着那魁梧汉子，说道：“这是徐朗。”
接着又将其余三人的名字告知了夏轩。一个叫做罗天南、一个叫做吴太常、一个叫做萧明。夏轩也自报了姓名，与四人便也算都见过了。这四人中那当先的徐朗是本地的一个屠户，家中有些小钱，那罗天南是个看守城门的小吏，而吴太常却是游手好闲，并无正经行当。夏轩见这些人具是市井之气十足，唯有那萧明衣冠楚楚、颇有文士风采，当下心中对他生出几分好感来。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萧明原是当地的一个教书先生，在馆所里开课授徒。
众人见过了面，刘元德方才道：“徐朗，你之前说卢天宇怎么回事儿？”徐朗早已憋得急了，听得他的询问，忙粗声粗气的道：“大哥你说今天要征劳役，要我们哥几个都找地方避一避。哪里知道我昨日与卢天宇那小子多喝了几杯，那小子今天赖在家里，酒还没醒，却被那狗官拖了去！”刘元德一拍大腿，叫道：“哎呀！我不是让你们一定要留心吗？你们怎么就是他妈的不长记性？！”
那徐朗见他愤怒，却是不敢吱声，只是低下头去，任由他训斥。夏轩瞧得好奇，心道：“这刘大哥论及身材比这徐大哥可是矮了许多，怎的徐大哥这样怕他？”又听刘元德道：“我千叮万嘱让你们都找个地儿去避避风头，你们几杯骚尿一下肚，全把老子的话当做耳旁风了？！”又偏头对萧明道：“萧先生，你从来都稳重的很，怎的这个时候容得他们胡闹？”
萧明笑道：“我这也是多贪了几杯。本已让天南他们去找卢天宇了，怎奈何还是晚了一步。”罗天南道：“大哥，卢天宇家里就一个老母亲，如今被送去做劳役，他的老母亲哭的可伤心了呢！”刘元德怒道：“**的还有脸说！”当下站起身，绕着枯井来回踱步，却是不再发一言。
夏轩越瞧越是奇怪，想道：“刘大哥何以发这么大的脾气？恩，那卢天宇一定是刘大哥的好朋友，刘大哥不忍见他被征去做劳役，是以才发这么大的脾气。定然是这样。”这般想着，却听吴太常低声问道：“大哥，你看现在…怎么办？”刘元德踱步越来越快，却是不去理会吴太常。
等了许久，徐朗脾气暴躁，当先忍不住，叫道：“大哥！你说说到底怎么办呐！”刘元德此时反倒是冷静了下来，冷冷地道：“怎么办？你们拉的屎，我帮你们擦呗！”萧明惊道：“刘元德，你是…”刘元德一摆手，不待萧明说完，便道：“萧先生，你放心，我大不至于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来。”他顿了顿，目光一一看向众人，道：“这卢天宇被捉去做劳役已经是事实了，任是谁都没有办法改变的了。”
众人原满心期待他会有什么良策，此刻听到这句话，均觉泄气。又听刘元德续道：“然而我和卢天宇亲如兄弟，做大哥的不能保住他，原就是我的不对。我想我陪他一程，路上互相也有个照应。相烦留下的诸位兄弟替他照顾家中的母亲。”众人一听，均是大吃一惊，徐朗当先道：“大哥，要去也不能你一个人去！我陪你一起去！”吴太常与罗天南也均是叫道：“我们陪你一起去！他奶奶的，不就是修坟墓么！哪里能难得着老子！”
一时之间几人相持不下，那徐朗和吴太常都是火爆脾气，几句一说，便骂娘骂爹，将那朝廷皇帝老儿的祖宗八辈都一一问候了个遍，言语粗鲁之极。夏轩待在一旁，只觉生平所听得粗口也没有今日他们二人说的来的多。骂了一阵，刘元德似是有些不耐，叫道：“你们俩有完没完啊！”他这一声却是让在场的人都安静了下来，刘元德瞥了徐朗一眼，道：“嚷嚷什么啊？嚷嚷什么啊？怕现在还不够烦么！”
萧明见刘元德动了怒，笑着道：“你们都稍安勿躁，依我看，这件事情大不至于到了无可收拾的地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