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末,伦敦。
斜阳慵懒的昏黄光泽被墨黑的天幕一点点噬尽,入夜的喧嚣正慢慢地湮没内心缱绻的叹息。这再美的黄昏多有炎夏入夜的味道,也无法完全偷换这深秋里灰淡萧瑟的离愁。
似乎都是这样,漂泊在外的人,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欣赏各种风情,体验不同的节奏,总会苛求一种近乎极致的归属感。即便曾经很爱一座城,爱它的味道,爱它的光影,爱它的围墙里住着那么一个魂牵梦萦的人,却怎么也不会滋生出那种浓郁的依恋感。
故此,追求“归属”总是在路上,寻寻觅觅。渐渐地,当一颗孤独的心已习惯在生活中流离,向往的归属,谈何容易。
周堇昔坐在露天的咖啡馆,放下半瓷杯纯苦的Mendheling,眼里是那一大片逐渐消逝的余晖,连同隐去的还有翻卷而来的潮水、倦怠。
再多看一眼这城市边缘的残夕,堇昔拢紧身上的藏青色风衣,在桌上放下咖啡钱就拿好Leica单反朝地铁站进口走去。
关于伦敦这座城,不算很熟悉,要说感觉必然会是灰暗,冷静。但在这里行走过的一千多个日夜中,亦有一种依恋了,暂且收容卑微与理想,包含尚且无处可放的恣情,不必让人知道,只是偶尔独自安慰。
在返程途中,堇昔帮西班牙室友取回送干洗店的礼服。回到大学城的学生公寓楼,算是宽敞温馨的小窝,没人在,她把衣服放在懒人沙发上就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最后收拾书桌。把自己那些课本,报告和论文捆作几大沓扔进空衣柜里,又把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累叠成几打,每一打都用便条标明详记好,拜托室友帮自己妥善处理了。
堇昔没有把自己确切的离校时间告诉任何人,既然当初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是一个人来,那么离开时也不需要打扰到别人,只是之前稍稍跟室友开过玩笑,说若是哪天下自习回来看见寝室人去楼空,这事肯定是她周堇昔干的。
离开之前,她留了字条和一大锅借导师公寓的厨房,材料做的地中海式海鲜饭,橄榄油又放得适量。在L大这几年,她和她那个室友常不按点吃晚餐,不是在图书馆耽搁就是匆匆解决后就赶往自习室,室友夜生活较她更丰富些,也有为去各种舞会而不吃晚餐的。
华灯初上,搭乘taxi离开大学城,堇昔没有再回头,一路到机场。在“WORLDOFWHISKIES”的柜台前小酌了一杯酒才去排队登机。这些年的居旅生涯,不管去哪里,她都习惯了乘飞机前喝点小浓酒。酒后或买一两瓶是经常的事,久久如此,她已成了半个品酒女人。
这熙攘的侯机大厅,来往人潮中于她,没有送别,没有拥抱。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继续学业,不希望太过遥远,却又怕很快就会回来。
堇昔真的以为没有人会来送她,不想一句大嗓门的“臭丫头”竟也让她喜出望外。
坐到靠窗的位置上看机舱外的夜空,黑幕中斑点星光。前些天教授要求的研究报告她已经通宵几夜赶出来交了,不知道会不会又被无情退回来重做;院长家的猫咪也帮她从兽医院里领回家,应该不会再麻烦她给宠物当免费佣人了;无论如何她已坐上归国的飞机,什么都该暂时告一段落。
昨天的这个时候,堇昔和她的导师,倪诺,在QM的草坪上。
You/are/really/shocking/me/by/making/that/decision.
——What/decision?
The/one/you/rejected/that/my/offer/for/the/master/program.
——I/can/do/it/on/my/own.
What/a/jerk!
——……
Do/you/really/have/to/go/back/at/this/moment?
——I’ll/be/back.
I/know/your/mum/is/really/sick,but/you/don‘t/have/to/put/it/on/your/own.Spell/it/out/if/you/want/to.
——Who/cares/I’m/really/upset?
See,here/we/go/again.You/are/as/stubborn/as/in/the/psychological/course!
——Hey,no/need/to/talk/me/out/of/it.My/flight,tomorrow.
Should/I/just/say:/you/are/always/welcome/here?Right,another/thing,I/heard/your/mum/was/a/student/here/in/England.
——Faculty/of/law,and/also/in/UCL.
在很大程度上,堇昔选择UCL攻读学位,受了母亲的影响。
十多个小时的航程,飞机终于降落到A市国际机场。期间堇昔小睡了一觉,吃了自带的小吃,换了两杯绿茶,偶尔和邻座的外国人交谈了数句。
没有意外,更不会上演什么邂逅。
平静地等待飞机降落,亦平静地拖着随身的行李箱走出机场。行李不多,就一个小箱子和一个手提袋。出去的这几年,无论走到哪里,堇昔总是一身轻便,不愿多负荷任何一件累赘。有时候行程比较短,带上证件和随身物品也就上路了,换洗的衣物不是很必要的都不带,时常每次回到学校都穿着前一两天穿出去的衣服,不是她不爱干净,而是能简则简。
她给自己找了个很好的理由,作风干脆。
午夜的机场外,taxi不见踪影。本想想着是否要乘机场快轨到地铁站再改乘6号线回家,这时来了一辆机场大巴。
堇昔把行李箱搬上大巴,大巴上只有一对头发花白的的外国夫妇,她认得他们,飞机上他们就坐在她的邻座。他们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堇昔也跟他们简单的交谈了几句,然后就选择在右边靠窗的地方坐下。
大巴开动,堇昔欲要看向车窗外,夜色与车内的微弱灯光把茶色透明的玻璃窗变成了蒙胧的镜面,隐约间只有不断一闪而过的橘黄色路灯光和远处模糊可辨的桦树林,但只剩枯枝。在反光的玻璃前,堇昔下垂的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回来了,终是回来了。
在离家还有两个站的公车站下车,畅快地呼吸几口空气,堇昔才深深感受到那种久违的亲切感。等了好一会儿才来了一辆空座taxi,堇昔报出地点就安心等待到家,可司机出奇地耐聊,她也好心情地和他闲谈,最后,司机连计时器也撤了。路上已经很少车,不到一刻钟就到达了市示范性高中的校门口。
堇昔看着夜间寂寞而又安静的长街,只有路灯映衬;转身,惊讶于校门口旁的高墙壁上什么时候安装了摄像头,还是特高级的那一种。抿了抿嘴,径直走向值班室朝玻璃窗户敲了敲,不一会儿校警就开门出来,隔着遥控伸缩门问:“哪位?”
堇昔站在教师宿舍楼下抬头看着自己家的阳台和窗户,6楼,黑暗。两分钟后站在家门口喘息,许久,才打开手提包掏钥匙,一串冰凉的金属碰撞响起清脆的声音。
***
心理上的落差总比生理的时差难倒。此时伦敦才是黄昏入夜,以往在匆匆将就晚餐后堇昔可能和平常那样正在图书馆里发奋,一直到深夜,转战通宵开放的图书馆也是常有的事。
总之为了学位,她倾她所能。
里里外外除了父亲的房间转了一圈,回到客厅只开一盏壁灯,堇昔半蜷缩在沙发角落上,睁着眼看天花板,不想入睡不想动。
早在刚才回来的时候就发现,家里用不着清洁就很干净,像是知道她要回来一样准备着,或许,这里一直都有人定期来搞卫生。
堇昔闭上酸涩的眼睛,心里突感悲凉。
近来一想到父亲离开她都三年了她都会心痛到不可抑止。当初,如果每个人都后退一步,也许父亲还健在。可是生活经不起“如果”。
不是没有“如果”,而是人们都忘了“如果”,那么也就无从谈论“之后”。
父亲走了,母亲身患重病,年近古稀的奶奶还不愿退休。这个不完整的家怎么可能再次重圆……
转眼看向墙上的老照片,堇昔站了起来,随手擦着镜面,一遍又一遍。指腹抚过的俊容,和心底的模样慢慢重合。
“爸,我明天去看她,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她的么……”
翌日早上,堇昔只洗被单,晒棉被和换煤气。临近中午,趁天气晴朗,她打算去趟市郊,再在中途置换手机卡,不想一下楼就看到挨着车门站着的郑斯颖。
“我正想着是先打电话,还是直接上去敲门。”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回来了。正好送我去老宅。”堇昔没多大惊讶,绕过轿车就开门坐进去。
郑斯颖上车前答道:“无聊到查航班,不想上面也有你名字,竟巧成这样。”
“扯皮,无事不登门,大律师请讲。”
郑斯颖抛给堇昔一个水晶球就发动车子,“聪明伶俐。”
“过誉了。说重点。”
“也没多大的事,就是过几天带你去个地方爽一把,也算给你接风洗尘了。”
堇昔把玩几下手中的水晶球,随后放一边去:“连‘打算’都省了,‘想带你去个地方’也舍不得用,就直接要带我去?哪儿,干什么?”
“是这样,有个party,在‘聚诚’。事务所任我去拿下一个磨了许久的业务,说什么也得拿到签约合同。可惜我上法庭在行,社交却——一般。所以想带你去给我撑撑场面,但又不想让你妈知道,待会儿我上哪去找人?所以现儿我提早来打个招呼。”郑斯颖胳膊肘撑在车窗边上用手指来回滑捏着自己的下颚,风从半开的窗外吹进来,拂乱了她那干练利落的齐肩短发。
“大美女要出卖色相去招揽业务?罕见罕见,你们公司不是还有几位颇为年轻有为的美女律师来着?”堇昔眯着眼睛戏弄起来,拿出手机发了个翻墙邮件,“虽说都没你漂亮。可你是律师,唇枪舌战的功夫谁不佩服?你真当我笨蛋。”
“刚还聪明伶俐来着。话说回来,要不是开会时上头指定让我去,倒贴给我也不干。年关在即,所里哪个不是忙得鸡飞狗跳的,他还惦记着拿下一桩来年的开堂红。说趁人家合同期满了去探探风……”
“不干。”堇昔口气决绝。
“理由。”
“你的公事又关我何事,我当回来休假,你别找我麻烦。”
“不用那么早就回绝我,反正有几天时间考虑。再说,小事一桩,不过拉你去撑撑台面,你不会吃亏的。”
堇昔笑笑,“吃亏?你敢让我吃亏,我尧姨绝不会放过你。”
“贺官?她能难为我什么?再说她哪有空搭理我,那堆案例够忙得她晕头转向了。”
“反正不干,麻烦。”
“小性子,都说给你时间考虑了,事后有重赏!”郑斯颖打转方向盘,拐了个弯,低骂了一声“son/of/a/bi”。只见一辆黄色保时捷从她们的车子旁呼啸而过,一阵重金属的摇滚乐飘荡在半空,转瞬即逝。
“没兴趣。”堇昔已看出车窗外。
郑斯颖看达不到目的,便先把心思放一边。
“待会儿我放你路边下车,我还得回所里准备一下下午上庭要的结案陈词。”
“你不陪我进门?”
“忙嘛。替我向大姨问好。”
“随你。”堇昔郁郁地又转过头去。
堇昔在暗红色的铁门旁看见刚出来扔垃圾的秦榕,便轻声唤她:“榕姨……”
晌午的艳阳从树缝间漏光下来,秦榕站起身来半眯着眼打量跟前的人,半晌才认出是堇昔,惊声道:“小昔?你怎么在这儿?快快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