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菀随白衣出到大门口,那里早已聚集着二十来个人,或坐或站,灰衣正在和他们中的一些人谈着,这会儿见蔡菀出来了,一个个都围了上来。
他们一个个神色紧张,光看那混浊的双眼就让人觉得他们心底有着巨大的忧愁和恐慌。
蔡菀当先问道:“李婆婆,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带这么多人过来?”
围上来的人中站在最前面的是一老妇人和老头子。那老妇人估摸已年过七旬,嘴上唇长颗大黑痣,穿着上便可看出她是穷苦之人,她用近乎哭诉的口调说:“蔡老板,你一定要帮帮我们这些城西的穷苦人家啊!!转眼就是初九了,皇庭的人又要来征税了!我源城的那表弟说,今年赋税比去年要提两倍,我两个儿子去年在战争中死掉,留下媳妇和俩小孙女,这一年都赖蔡老板您救济才得以度日。如今这狗皇庭说让我们再交两倍的税,这叫老婆子如何是好?”
蔡菀原本只是疑惑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听李老太这么说,面色慢慢转寒,冷冷道:“两倍?疯了!真的疯了!这皇夷是想逼死天下人吗?!”
这句话一出在那些老百姓中引起很大反响,不如说他们一听到“皇夷”这个名字便个个咬牙切齿,张口骂人,有多生气任谁都能看出来。
那前面站着的胡须邋遢的老丈更是直说道:“枉他也配姓皇,这老天不收他,皇家历代祖宗也该收他了,怎的就还留他在这世上害人!!狗皇帝,败坏几代人的名声!莫不是前世当的是皇家人的狗?!”这番话如果传到官府耳中,绝对是诛连九族的下场。这老丈却公然说出口,而且越说越大声,越骂越爽快。
白衣看这情形,眉头紧皱,在蔡菀耳边低声说:“老板,这到底只是听说,这傍山城的官府还没有任何动作呢。再说,除非皇夷疯了,否则怎么可能作出这么癫狂的改动?他登位六年,大大小小改了十几次赋税标准,一次比一次狠,现在再提两倍,他还不怕没人交得起?”
蔡菀面向众人,压低声音说:“只怕这是空穴来风,这些老百姓多少年来一直无忧无虑,享受皇庭盛世带来的安乐日子。然而如今皇夷乱政,他们辛辛苦苦得来的却远远不够交税,这让他们怎么生活下去?他们也上有老下有小啊,皇夷以为皇庭盛世三百年就经得起他这么搜刮吗?!”这番话却是说给白衣听的,虽然没有直接表明蔡菀的意思,但以她的为人,以及白衣在她身边多年对她的了解,答案已经是很明显的了。
白衣忧心道:“那老板你呢?蔡家树大招风,皇庭对生意人的压榨更胜是他们这些百姓的十倍百倍,我们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去照顾这些老百姓?”
蔡菀沉默不语。而台阶下的那些人见她不说话,又都哭喊求助起来,声音听起来既烦闷又令人不忍。
“蔡老板!如果我们交不出税,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我们的!”一个拖着小孩的年轻妇女喊着道,像她那样的年纪,原本还可以自在的打理一下那张现在变得黑一块灰一块的脸,她的孩子也能用更精神一点的眼睛看这世界。
“交不出税,他们会杀了我们的!我不要永远躲在山上不出来啊!!”这个强壮的男人惊恐的倒趴在地上,嗷啕大叫。蔡菀还记得,在她小时候,那时还是皇庭盛世,他是附近有名的采花公子,别说有多风流。
蔡菀咬咬下嘴唇,对白衣说道:“父亲一直教导我以诚待人,以前我们对他们的帮助都只是小恩小德,如今他们才是最需要我们相助的时候,如果蔡菀这时候顾及私利而罢手不管,天下人肯定以为我蔡菀只是假仁假义的伪君子!阿复,你只要告诉我,我帮他们是错还是不错?”
白衣左右为难的应道:“老板帮他们自然是不错!但是这样一来,我们蔡家的支出会大大增加,而且开了这个头,以后必然也……”
蔡菀打断他说:“他们向我求助没错,我们帮他们也没错,错在皇庭、在皇夷!哪怕哪日我蔡家真的没落了,那也是皇庭的苛政所致,而不是我蔡菀背弃信义所造成!!”
白衣劝道:“你现在可以救城西的人,那假以时日,全傍山城、乃至隔壁源城的人都来向你求助,那时你又要怎么做?你是生意人,不是神仙,善事只能量力而为,救不了这天下的!!”
蔡菀合上双眼,轻声说道:“有的!一定有人可以改变这个天下的……”
白衣语塞,眼睛瞪得大大的。蔡菀面向台阶下的人高声说道:“大家放心!我们蔡家一定会帮助大家度过难关的,到时大家只要将缴不上的税都报到我们蔡家就行了,如果还知道有哪些同样缴不足税的城中百姓需要我蔡菀帮忙的,请将我这番话也告知他们!蔡菀必定竭尽所能去帮!”
白衣和在前面维持秩序的灰衣一听都吓懵了,白衣连双眼都急红了,苦苦哀求道:“老板!你、你就不该这么做!!你不单单帮助这些人,居然还想帮助全城的人,你怎么这么糊涂?!为什么偏偏你就这样好人!!好人在这世道是活不久的,现在已经不是蔡老爷时候的天下了!没有人会连自保都不要去帮别人的!!你怎么就不肯听我说!!”
灰衣也几步跑上来,还差点没绊倒在地,他急道:“老板!这连我们要缴多少都不知道,你就这样去帮别人,万一皇庭开的条件是以前的五倍、十倍怎么办?皇庭吃人不吐骨头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和他们打交道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清楚?!”
蔡菀听在耳中,却全然不理,她走下台阶,伸手去握住李老太那树皮一样干巴巴的手,说道:“李婆婆,你们放心!蔡菀说到的就会做到,你们不够的那部分由我们蔡家负责!但我事先声明了,我不是帮人不求回报的,以后蔡家有事需要你们帮助的时候,还请不要推托。”
李老太好不容易等蔡菀把话说完,立即老体一屈就跪在了地上,老泪泉涌的道:“蔡老板的恩情,老身不敢忘!别说帮忙,就是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如果不是这两个小娃娃,我就是死也不肯交这税,只是死后可怜她们孤苦零丁,无人照顾,你们快过来……”她就这样跪着转身拉来两个小女孩,强按她们跪下,对她们说道:“快多谢蔡老板!!蔡老板的大恩你们不能忘,如果不是她,你们就要躲在那山上过一辈子了!”
蔡菀看着眼前两个小女孩,她们不明所以的就跪在了地上,眼睛茫然的看着自己,全然不知道她们正在经历的事情。而面前的其他人见李老太跪下,也跟着跪在地上。一声声“多谢蔡老板”传过来,蔡菀赶紧叫他们起来,好说好歹终于才肯起身,好一会儿才打发走掉。
看着他们远去,蔡菀的心情十分复杂,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白衣走下来,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蔡菀怔怔出神,望着前方,只是不知道是否是看的前方。他说道:“老板,你帮的了一比,那下个月呢?以后呢?年年都帮他们吗?我们蔡家辛辛苦苦经营得来的就都要那去救济这些人吗?”
蔡菀不出声,眼睛一动不动,不知是不是因为盯的太久,她的眼中在闪着泪光。
白衣叹道:“皇夷是想要搞垮这天下啊!不是老板你一个人可以去面对的,而且,你看这些人,平时总不见有什么好事找上蔡家,一个个只知道有麻烦就跑这里来,换在蔡老爷那会儿还好,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现在轮到老板你,却是要负的大大十几万两银子!!”
蔡菀没有回应,眼泪已经凝成,眼见就要落下,她却及时的合上眼睛。
灰衣不知何时也已经来到她的另一边,他说道:“阿复说的对!老板你做尽好事,名声立了,天下都知道你好人了!于是天下人无事不找你,就你这求助牌(指着台阶上的木牌),每天都有老百姓找你帮忙,可又有多少个是知道报恩的,你又能有多少忙请这些平民百姓来帮?!老板,今天这种忙,只有今天这一次了!”
蔡菀睁开眼睛,眼角两边红丝非常明显,她低声说:“我很累,我回去睡一会,晚饭准备好再叫我……这事你们必须得着手去办,其他的以后再说。”说完也没理两人有没有允诺,也不看一眼,转身走上台阶,刚好关杉就站在前面。
他若有所悟的说了句:“人人都说蔡老板,原来是这样……”
蔡菀无力的笑笑,有种患了重病一样的感觉,她走过关杉的身边,居然安静得跟个鬼魂一样。
关杉也看到白衣和灰衣的神情,也只好意思意思的笑笑。就算是他这样的大老粗,也不会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又爬上树梢,不知道是不是还太早的缘故,今晚的月又变回了冷清的。
蔡菀独自一个坐在房间前面的石椅上,双手支着下颚,望着没有星星的天空,望着不近人情的月亮被遮住又出来。
她没有动,像一尊石像。虽然无法知道她在想的是什么,但她确实是有着厚重的忧愁,忧愁像是天上的乌云,遮住月的皎洁,也像乌云一样浓厚,似有重量的东西,而且很重,难以撼动,但又好像一吹就会散开,毕竟归根到底只是浮云。
她还是没有动,月亮消失了,被严严实实的遮住,与消失竟然如此相似,她在看这个,也在想着这个。然而没人会为月亮被乌云所埋而忧愁。蔡菀又想,自己看了它(指月亮)这么久,它似乎还是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根本没有在走,然而到夜晚的最后,它是在天的另一边的,变化是否真的看不到?
画眉突然叫了,鸟很少在夜晚鸣叫,但它却叫的这样响亮。
她动了,她转过头去,看着画眉鸟。
“爹。”
月亮又出来了,已经离树梢有些距离了。
第二天,陆希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