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住,风正紧。
冷风夹着雪花,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一直雪鸡瑟缩着在雪地里走着。它将全身鸡毛紧贴在身上,才能抵住雪地里的寒冷。它步履蹒跚,像个雪球在挪动。
林天华在屋里。
屋里有锦帐流苏,棉衣棉被,所以他感到很暖和。
“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他在心里问自己。
“林先生,如果不嫌弃,你就在这里暂住两天,两天之后,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这就是夫人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慕容家族已破产,一千万也不是小数目,这个女人用什么来给他答复?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无法怀疑夫人的话。
夫人的风仪,已完全将他慑服。
“这样的女人,确实少见,难怪当年叱咤交际圈。”他自言自语道。
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是我。”语声娇嫩甜美,又补充道,“我是花衣,给林先生送酒来了。”
花衣就是花衣,穿着一身花衣。红色的衣服,胸前别着一朵白花。
她端着托盘,盘上一瓶葡萄酒,两个高脚杯。
“林先生一个人在屋里,天气这么冷,想必一定很不习惯吧?”
不等林天华开口,花衣娇笑一声,闪进屋里,用一只脚把门带上。
林天华怔住。
花衣又笑道:“林先生不必客气,夫人吩咐了,不能怠慢了先生,先生就当这里是自己的家一样。”
说话间,她已开瓶。酒香扑鼻,酒已倒好。
她把杯子举到林天华面前,说:“我知道先生寂寞,所以特地过来陪先生喝喝酒,聊聊天。”
林天华再次怔住。
花衣年纪已不小,当然也不太大,正当妙龄。妙龄女子,大多害羞,现在,她好像已羞得抬不起头,满脸通红。
林天华不太年轻,当然也不太老,也不太笨,自会懂得少女的心思。再说,这么冷的天,有这样一个漂亮的女子陪着喝酒,他又怎忍心拒绝?
于是,他接过杯子,闻了闻,说:“好酒,干杯。”
花衣涨红的脸顿时绽开了花,说:“像林先生这样的大人物,若非好酒,我又怎能拿出来?”
林天华大笑,两人干杯。
“你倒说说,我是怎样一个大人物?”
“要说先生的事,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况且,我只是个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自己说得对不对。”
“你倒说说,你都知道哪些事?”
“说错了,你可不许笑。”
“好,我不笑。”
“听说先生从小就特别聪明,五岁就会弹琴,十岁已打得一手很棒的高尔夫,十五岁就开始接触东华公司业务,二十岁就完全接手东华公司……”
花衣声音甜美,如数家珍,还没说完,林天华就大笑起来。
花衣红了脸,跺脚道:“你说过不笑的,大人物怎能不讲信用?我不理你了。”
说着背过身去。
林天华却说道:“我啊,不是笑你说错了,而是笑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简直就像背菜谱一样。”
“你真的不懂?”
“我懂什么?”
花衣还是不回身,说:“你呀,枉你这么聪明,这会儿又……”
她连脖子都似已红透。
“我这会儿又怎样?”
“你……哎,一个女孩儿,还能因为什么,把一个男人的事记得这么清楚,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啊?”
花衣语声哽咽。
少女的情感,虽然青涩,却也纯洁,感人肺腑。
林天华已听得痴了,被一个妙龄少女崇拜,当做梦中思恋的对象,那滋味有多甜美?
他伸手把花衣揽在怀里,花衣居然并不拒绝,却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我哭,是因为高兴啊。本来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见到你,哪知道,竟然让我见到了你,你还把我抱在怀里。我呀,只怕以后一想到,就要幸福得晕过去。”
“花衣……”
花衣突然抬头,伸手搭住他的嘴,说:“先生,我知道,你有妻有子,我什么也不奢求,只求你抱抱我,就知足了。”
林天华抱得更紧,他的呼吸已有些急促,手已有些不规矩。
突然,花衣挣脱他,急道:“先生,我们,我们不可以。”
“花衣,难道你不喜欢吗?”
“不是,先生,你听我说,”花衣已经控制不住感情,泪流满面,“我爱你,崇拜你,但是,我不能这样,否则,你会认为我是个坏女人,你不会在这里呆很久,我只想在你走后,还会时时记得我。我知道,在男人心中,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花衣,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
林天华低下头去。
“先生,你不用说对不起,其实,花衣的身子,早在梦里就给了先生。”
“花衣……”
“先生,我们喝喝酒,聊聊天,让这一刻永远留在彼此的脑海里吧。”
酒是好酒,几杯下去,林天华已微醺。
“听说先生曾经和老爷有过生意上的往来啊,不知是真是假?”
“不错,慕容老爷一生豪爽,没想到到头来,竟会落得破产。”
“世事本就难料,就像我和先生的相见,事先又怎能料到。”
“花衣,你随我去吧,慕容家已破产,你不必再留在这里了。”
“不,先生,老爷于我有大恩,我又怎能在这种时候舍慕容家而去呢?”
“没想到,慕容家的女仆,竟然这么有情有义。”
“先生有所不知,你是我第一崇拜的人,老爷是我第二崇拜的人,能见到你们这样的大人物,我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先生,你能把你的合同给我看看吗,那是你和老爷签订的合同,我只要摸摸它,就能感觉到两个男人的心跳……”
花衣的脸又红了,吃吃的说不下去。
“那又何妨,我拿给你看就是。”
林天华已醉。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把合同递给花衣,手竟然颤巍巍的。
花衣的手也在抖,她要接过来,终究又缩手回去。
“算了,先生,我太紧张了,你快拿回去吧,我看一眼就足够了。”
“哈哈,你不用害怕,拿在手上试试。”
他把合同塞在花衣手上,花衣抖得更厉害了。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是真的就对了。”
花衣突然笑了,笑得那么得意。
她退到窗口,两手死死攥着那份合同。
“花衣,你站这么远干什么?”
“林先生,你到底是何妨神圣?”
“花衣,你说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我吗?”
“我是知道你那些事,但是我不知道你这次到底在搞什么鬼?”
“什么意思?”
林天华已感到不对,瞬间精神起来。
“林先生,我只想告诉你一点,老爷很爱夫人。如果他果真与你签订了这个合同,又怎会不让夫人知道?”
“你怀疑合同是假的?”
“合同自然是真的,管家不会看错。所以,我更加怀疑这里面有猫腻。”
“你想怎样?”
“你最好老老实实的交待,否则,我就毁了这份合同。”
林天华盯着花衣,终于长长叹了口气,楠楠道:“为何女人总是变得这么快?”
“你错了,我只是个女孩,上上下下都是女孩。”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双腿夹紧,完全变成了个淑女。
“这么说,你刚才对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话啰?”
“有一句。”
“哪一句?”
“我崇拜慕容老爷。”她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所以,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慕容家上火上浇油。”
“所以,你现在就要毁了合同,让我空口无凭?”
花衣不答,只是冷笑,她的手一动,合同就会变成碎片。
林天华苦笑道:“秋东媛,慕容夫人,难怪你夸下海口,两天之后要给我答复,原来这就是你的答复,好,好,好……”
“我希望你最好记住两点。”
“哪两点?”
“第一,这不是夫人的主意;第二,你要是再啰嗦一个字,这份合同……”
“你就要撕了是不是?”林天华突然笑了起来,“那么,你就撕了吧。你以为我这么笨,会上你的当?”
花衣突然间笑不出来了,脸色苍白。
难道合同是假的?
难道林天华一开始就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骗局?
不,这不可能。花衣翻到合同最后一页,签字和盖章一点也不错。花衣又笑了起来。
“林先生,你再故作镇定也是没有用的,不管怎样,这份合同我都是要毁去的。”
林天华不再说话,反而坐下来,自斟自饮起来。
“这么好的酒,偏偏有人不识风雅。”
花衣瞳孔收缩,一眨眼,合同已成了碎纸片。她手一挥,片片纸屑便飞出窗外。
窗外雪花飘扬,也分不清是雪花,还是纸屑。
林天华却没有看一眼,好像这件事跟他压根不想关,他又喝了一杯酒,才缓缓说道:“你的任务已完成,可以出去了。”
“林天华,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回去告诉秋东媛,她最好能在两天后准备好一千万。”
“合同已毁,你还有什么伎俩。”
林天华已不打算再多说一个字,花衣开门,正要离去,他突然说道:“其实,你可以不必撕去合同的,留在手上对你更好,你毕竟还是太年轻。”
花衣确实不太大,谁要是认为她年纪大,那一定是他眼神不太使。
非但花衣不大,采婷也不大,两个都是垂苕少女。
她们坐在饭桌上,竟然都不抬头,在平时,两人可都是明眸善睐的活泼少女。
大概是有客人在场,两人收敛的缘故吧。
在慕容家,没有尊卑之分,仆人和主子,都是同桌而食。
十二个女仆,十二个男仆,加上一个管家,夫人少爷小姐,所以,慕容家的桌子出奇的大。
最上方本应该坐的是老爷,但是,老爷已永远不需要那个座位了。
他已躺在棺材里,棺材就在大厅里。一入夜,就会有人扶柩,将他葬在后山。
老爷虽不在了,竟也没有人去坐那个位置。
老爷在时,喜欢隔着一张大桌子,对坐在下方的采婷说:“采婷,饭菜合口吗?”
采婷总是笑着说:“老爷,怎么不合口,能和老爷同桌吃饭,就是天天吃窝窝头,也胜过山珍海味。”
老爷似乎不乐意了,对夫人说道:“夫人,你瞧瞧,这丫头嘴巴变得这么刁,将来可管不住了。”
夫人笑道:“依老爷的意思,索性撵了出去,倒落得清静。”
慕容美景说道:“撵是撵不得的,这屋子里没了这小丫头,反倒冷清了。”
采婷却道:“小姐,你才多大,竟然叫我小丫头,你莫忘了,你和我同岁。”
慕容美景笑道:“你们瞧瞧,我是帮她,她反而不领情,挑起我的刺了。”
这时候,大家免不了哈哈大笑。这就是慕容家族的家风。
在慕容家的每个人心中,上至夫人,下至女仆,都觉得老爷人虽走了,但是他的精神却还在。
在一个大家族中,这毕竟是不多见的,非但不多见,就算打着灯笼也找不到一家。
所以,林天华坐在夫人对面,被一群丫头夹着,不禁啧啧称奇。
林天华身边的年轻人,更是觉得遇上了世上最奇怪的事。
慕容家每个人,都望着老爷的位置,黯然神伤。
谁也没有要动筷子的意思。
桌上摆着素菜,但谁也不能说慕容家待客不周。
夫人身着一袭黑衣,胸前戴着白花。
夫人凤仪,人淡如菊。
林天华作为东华公司董事长,世面见过不少,这时却有点不自在了,好在夫人已开口:“先生请随便用点素菜,招待不周,还望别见怪。”
“夫人哪里话,有这样的女主人,我敢保证无论什么客人,都会如沐春风的。”
林天华笑得很温和,谁也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机锋。
他好似已将下午屋中发生的事完全忘了。
听到这样的赞美,夫人也很开心,若不是为老爷守灵,她已经要敬林天华三杯了。
没想到这话竟被慕容美景说了出来:“林先生真会说话,妈妈平时最爱交朋友,若在平时,她肯定要敬你三杯了。”
“三杯又怎么够,以林先生的酒量,他准要夫人敬他三十杯。”
花衣突然说道。
“花衣,别乱说话,你又怎知林先生酒量。”慕容美景白了她一眼,又对林天华说道,“先生莫要见怪,小丫头不懂事。我以茶代酒,给先生赔礼。”
林天华觉得这个小女孩确实很有母亲的作风,做事很有分寸。
然而,饭后,他又不这么想了。他发现慕容美景竟然很幼稚。
林天华独自在雪中漫步。
已是黄昏,雪已不那么大。
雪原的尽头,竟然能看见夕阳的影子。
白雪印着夕阳,看上去说不出的凄清冷寂。
雪花纷扬中,慕容美景蹲在雪地里,抚摸着一只雪兔。
雪兔的腿受了伤,白雪中洒下点点鲜血。
“已经这么晚了,没想到你还不回到巢穴,腿又折断了,真可怜。”
说着,她竟然哭了起来。
他走上去,问她为什么哭。
“这只小兔子这么可怜,看了让人伤心。”
“哈哈,慕容老爷一生豪气干云,没想到他的女儿,竟然这么怜贫惜弱,倒让我大吃一惊。”
“先生莫笑,我也常常觉得自己是个不肖女,不能学得爸爸一丝的才能。”
“小姐过谦了。”
“哎,要是爸爸还在世,和林先生这样的大人物见了面,那是多么令人快乐的事,只可惜,现在……”
“小姐,你节哀,老爷的离去,我也很难过,像老爷这样的人,生平不能一见,于我又何尝不是遗憾?”
“爸爸生前虽然没有提起过先生,但我知道,他对先生是很佩服的。”
“哦?”
“有一次,我和爸爸打高尔夫球,爸爸说,东华公司是他最想合作的一个公司,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我说,听说,东华公司的林天华林董事长,可是打得一手很棒的高尔夫球,爸爸不会是想要和他切磋切磋吧。爸爸说,这个我也早听说过了,但是,他又岂止高尔夫球打得好,他的商业才能也是少见的。我当时就说,爸爸,他是继承家业,你是白手起家,他怎么赶得上你。爸爸说,各有所长罢了。由此可见,爸爸对林先生岂不是很佩服吗?”
林天华长长叹了口气,竟无言以对。
“先生不说话,难道以为我在说谎?”
“我怎会怀疑小姐。”
“嗯。我只是很奇怪,爸爸为什么不和你联系呢?”
“小姐莫忘了,两个大公司的首脑,又怎能轻易联系?”
“不错,你们只要联系,那必是生意上的事,而那时恰好又没有搭线的人。”
“小姐真是聪明。”
“不知后来,又是什么机缘让你们联系上了呢?”
“小姐真想听?”
“想必这段故事一定让人热血沸腾,我确实很想听听。”
林天华突然变得很悲伤,叹了口气,缓缓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不过,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知道的。”
“当真?”
“嗯。”
“可是,我现在就想听听。”
“时候不早了,老爷只怕该出殡了。”
时候确实不早了,眨眼间,血一般的夕阳已经沉了下去。
月已升起。
月色漫天,月华淡如水。
不觉间,雪又飘了起来。
雪花弥漫,慕容家的宅邸笼罩在飞扬的雪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