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华坐在夫人对面。
这时夫人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两个人。
屋里有桌子,桌上有酒。
“听说夫人已经在遣散家仆?”
“没错。”
“听说夫人要卖掉房子来还债?”
“这也没错。”
“错了。”
“错了?”
夫人看着林天华,等他说下去。
“夫人难道没有想过,除了卖掉房子,也许还有更好的方式吗?”
夫人轻轻摇着酒杯,不说话。
她注视着杯中红酒,似在欣赏红酒瑰丽的色彩。
“夫人可知道,你家少爷找过我。他告诉我,如果我给他五年时间,他可以还我一千五百万。”
“是吗?”夫人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色彩,但马上又化为笑意,“不过,良辰这孩子做出这种事,我一点也不奇怪。”
“虎父无犬子,慕容正德确实生了个好儿子。”
“你说的不错,他确实很优秀。”
“夫人难道就不想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答应他?”
“如果你答应了他,他就会告诉我。他既没有动静,我便已知道答案,又何必再问。”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他?”
“天要下雨,娘要嫁女,都是没办法的事。债主要讨债,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这也需要理由?”
“但是夫人,你忘了两点。”
“哦?”
“第一,我并不缺钱;第二,如果五年后再来取,我可以得到一千五百万。”
“既有这种好事,你又为何不答应。”
林天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举起酒杯,说:“夫人,先干一杯。”
等他放下酒杯,他才说:“夫人,你终于肯问我一个问题了。”
“你莫非很想要我问你问题?”
“夫人从来不会多说一个字,多问一句话,但是,现在你岂非在问我问题了?”
夫人笑了笑,脸色没有丝毫异样,说:“既然我难得一问,那么就请先生回答吧。”
林天华的态度很奇怪,他似乎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夫人很懂得进退,所以,她不会红脸,也不会失态。
“答案其实很简单,因为慕容良辰还不够格。”
“那么谁够格?”
“你!”
“我?”
“不错。只要你向我说一句,恳求我五年后再来取钱,我二话不说,立马走人。”
“当真?”
“东华公司的董事长,是不会说话不算话的。”
“东华公司,”夫人喝了一口酒,笑了笑,“好了不起的东华公司。”
林天华变了变脸色,眼角抽搐了一下。他冷笑一声,说:“也许夫人觉得,东华公司比不上慕容家族的势力,但你莫忘了,现在慕容家族已经荡然无存。”
“所以,你才在这里落井下石?”
“秋东媛啊秋东媛,你可知道,慕容家族的衰败,一大半就是被你的高傲所赐。”
林天华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十分阴鸷。
“你说什么?”至此,夫人才真的吃了一惊,“你到底知道什么?”
“夫人想想,一个家族,怎能说败就败,难道这里面没有猫腻吗?”
“既然有猫腻,你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慕容夫人一生高傲,从不有求于人,我只是个不起眼的东华公司董事长,又有什么好赐教的。”
“你……”
夫人站起身来,但脑袋一阵眩晕,又坐了下去。
林天华喝了口酒,闭上嘴,似乎已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只是,他目不转睛,注视着夫人。
没有人见过夫人失态,但是,此时,夫人好像已经支持不住。
林天华笑得很开心。
“夫人好像身体微恙,我就不多打扰了。”
他起身告辞,刚打开门,又回头说:“夫人,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也许,他可以帮到你。但是,你这么高傲,一定不会去求他。所以,慕容家注定不能摆脱流落街头的命运。”
他笑着离开了。
夫人一个人留在屋里。她突然感到头晕,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吗?
然而,是什么刺激了她呢?
慕容家族的衰败,为什么会跟她有关?
林天华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他说他想起一个人可以帮助慕容家,那又是谁?
夫人决定去问个明白。
她来到林天华房间,却看见慕容美景跪在林天华的门前。
她的身材那么苗条,这一跪,竟然是那么卑微。
她不停的抹去眼角的泪水,但是,泪水却好似永远也流不完。
“美景。”
“妈妈。”慕容美景抬头,又有一滴泪珠轻轻滑落。
“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妈妈,我不想流落街头。”
“所以,你就这么卑微的求别人?”
“对不起,妈妈,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丢慕容家的脸,但是,我只想有个家,爸爸已经走了,我不想过那种漂泊不定的生活。”
说着,她哭得更厉害了。
夫人只觉得心里好像有针在扎。
有谁想过那种生活?
美景还少不更事,她的腰可以轻易的弯下,但是,当她真正经历过大风大浪,也许才会明白,人的腰一弯下去,便很难再挺立起来。
“美景,你起来!”
夫人不像刚才那样激动了,她又镇定起来,声音中自然充满一股威严。
“不,我要跪到他答应为止。”
“答应什么?”
“答应五年后再来索债。”
“既然这五年可以白手起家,为什么还要留恋这所房子?”
“妈妈,我和哥哥自然可以漂泊,但是,你呢?”
夫人突然怔住。
女儿跪在这里,原来是为了她。
她似乎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打击。
她的腰一直挺得很直,但是这一刻也不禁弯了下来。她弯下腰去,扶她起来。
“美景,你起来。要跪,去你爸爸墓前跪。”
“是啊,小姐。”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了。
大福走了过来,扶起小姐。
他好像突然老了十岁,脸上皱纹多了好多条。
他的眼睛变得浑浊,浑浊的眼中淌出热泪。
“小姐,就算要有个人跪在这里,那也不是你,应该是我。”
“大福,仆人都打发走了吗?”
“夫人,全部打发走了。”
“那么,你为什么还不走?”
“夫人,你让我走哪去呢,仆人们还年轻,但我却已老迈,我没有什么前程好闯了,就算在这里给老爷守墓,我也值了。”
“你宁愿跟我们吃苦?”
“吃苦?我吃过的苦实在太多了,再也不愿吃苦。”大福望着夫人和小姐,“一个人漂泊在外,那种日子实在很苦,所以,我希望留在慕容家,陪着你们,便不算吃苦。”
夫人的眼眶湿润了。
慕容美景说:“可是,慕容家马上就要不在了。”
“所以,我要跪下来,恳求林先生手下留情。”
说着,大福跪了下去。
他已一大把年纪,他的膝盖甚至已经不止是黄金,更有比黄金更尊贵的东西。
那就是尊严。
可是,他跪下去了。
他的目光那么坚定,他的态度那么坚决。
夫人已不忍再看,突然冲了出去。
慕容美景叫了声妈妈,也跟着冲了出去。
外面雪已住了,今年冬天似乎很少天晴。
难道是上天知道仆人要走,所以放了晴?
太阳暖融融的照在雪上。
雪上留下一路杂沓的脚印,那是仆人留下的。
夫人在雪地里一边掩面而泣,一边向老爷的坟墓跑去。
慕容美景在后面紧紧跟随。
老爷的墓前,竟然也跪着一个身影。
慕容良辰。
他跪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大雪初霁,一抹阳光照在他的头上,他的头发显出金黄色。
他的头发很长,显示出青春的活力。
雪原上吹过一阵凉凉的风,撩起他的发丝,他竟似不觉。
他虽然跪着,但是腰却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原本从来就挂着坚毅,这时候竟有一丝凄凉。
“孩子,你怎么跪在雪地里?”
慕容良辰看了夫人一眼,突然眼角掉下一滴泪珠。
“妈妈,我不是个好儿子。”
“你说什么?”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却束手无策。要是爸爸还在,一定不会像我这么窝囊。”
夫人蹲下去,一把把慕容良辰抱在怀里,说道:“孩子,这不怪你,就算是你爸爸健在,遇到这样的事,又有什么办法?”
“可是,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我觉得自己好无用。”
慕容良辰在母亲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
他的骄傲突然不知所踪。
他哭得那么伤心,夫人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知道,这个要强的儿子,自以为是家中唯一的男人却不能力挽狂澜,因此伤心不已。
但是,男子汉岂非也有无奈的时候?
慕容良辰还年轻,也许等他经历过这次打击之后,他才能慢慢成熟。
到那时候,他也许会做到宠辱不惊。
但是现在,他那骄傲的心真的受到了很大伤害。
慕容美景在一边注视着他们,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在父亲墓前跪了下来。
“哎,爸爸,你走得好突然。你的一生这么辉煌,为什么到头来,竟会是这样的?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大家族,怎么能说败就败,你竟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美景,你到底要说什么?”夫人突然问。
“妈妈,你有没有觉得,这些事处处都透着怪异?”
“你说。”
“首先,爸爸的公司经营有方,从来不曾发生重大的决策失误,就算偶尔有一次,也会即使补救,不会酿成大祸。但是,为什么这一次,却亏损得这么严重?”
“确实很严重,老爷的全部积蓄都用于还债了。”
“这是第一,第二,爸爸明知道慕容家已经破产,再也拿不出一分钱,又怎会留下这样一笔巨额欠款?”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也许老爷有什么用意吧。”
“妈妈不愿意想下去,只因为不想爸爸的形象有丝毫损伤。”
“美景,你小小年纪,怎懂得这些?”
“妈妈,你莫忘了,你说过我已长大了。”
夫人望着女儿,她的身段确实已现出女人的线条来。
白雪衬着红粉佳人,更显出她的女人味。
“妹妹,你的意思是说,这个林天华来路不正?”慕容良辰收了眼泪站起来。
“很有可能。我总觉得他透着诡异。”
“但是,那份合同怎么说?”
“妈妈,你怎么看那份合同?”
“大福检查过,不会错的。”
“难道,你没怀疑大福?”
“不可能,你莫忘了,大福跟着老爷这么多年,如果连他都背叛了我们,那我们还能相信谁?”
“其实我也排除了大福,因为,大福提醒我,合同一共有两份,但是,我们谁也没看见这份合同在哪。”
“当初慕容家族破产之后,老爷把重要文件都交给了我,我也没见到有这样一份合同。”
“所以,这件事说不定还有转机。”
“什么转机?”夫人和慕容良辰同问。
“花衣走之前告诉我一件事,”慕容美景突然笑了起来,“她说,她撕了林天华手上的合同。”
“什么?”
“妈妈,你没听错。就是这样的。”
“谁让她这么做的?”
“也许,是她想报慕容家的恩情吧!”
夫人看着慕容美景,良久,她好似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
她到底明白了什么?
既然慕容美景知道合同已毁,又为何要跪在林天华门前?
而这时候,大福想必还在门前跪着。
大雪初霁,一派清冷。
好一派雪原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