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七个月后。
手抚上自己隆起的肚子,这个孩子已经在我的身体里待了整整七个月了,脑海中闪过一丝侥幸,或许,这个孩子可以活下来……
我拼命地摇头,不可以存有幻想,有了幻想,就有了伤心,我现在的处境,经不起这种伤心。
正凝神想着,绘书从门外进来道:“娘娘,傍晚皇上在九洲清宴设宴,现下是该准备了着了。”
我拉回神思,深呼吸一口气,淡漠地望着门外道:“好,替本宫梳妆,不要显出憔悴的样子,一定要神采奕奕。”
殿内富丽堂皇,金光璀璨,淡淡幽香绕上房梁。
他坐在正中央,离得最近的是皇后,宫中几个妃子穿着艳丽,各坐于下方两侧。
美酒佳肴,歌舞升平。
年贵妃正坐在我的对面,装扮奢华冶艳,但举手投足都显示出一副娇弱的样子,似乎是病得有些憔悴。
我的打扮依然淡雅,但却显得精神无比。
她淡淡一笑,直直地盯着我:“往日见璇妃一直面带病色,不知是因为有了身孕的缘故,还是这圆明园气候好,如今璇妃娘娘不仅能出席宴会,还如此神采奕奕,真叫本宫好生羡慕。”
我便她微微颔首:“本来月份大了也不易走动,只是圆明园气候环境当真很好,所以才跟了过来,果然现在觉得身子好了很多,也不那么辛苦了,气色也有所好转。”
她面上含笑,眼中却隐约藏着一丝不甘,拿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口。
李常在敬了我一杯酒道:“璇妃娘娘怀有身孕,是上祖保佑,自然能够平安无虞。愿娘娘好生保养身子,有贵妃娘娘那样的福气,为皇上多诞下皇子。”
我一听此话不禁微微一笑,又下意识地抬眼望了一眼芷惜,她面色顿时沉了下来,一句话不说,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面色极为难看。又微微转过头狠狠地盯了一眼李常在,李常在看见她极不高兴的面色脸上微微闪过惊讶与慌乱,一下子低下头。
这个李常在本想借此恭维年贵妃曾为皇家诞下不少皇子,可要知道,她的孩子从来未能存活下来,而且近来年家已经日薄西山,气息奄奄,这哪里算是什么福气。而如今我有孕,李常在口中的“有福气”,就变成的赤裸裸的讽刺了。
一直不开口的皇后开口了:“璇妃能有孕是好事,生产也是在这几个月的时候了,要好好调息身子,别让自己累着。”
我的目光望向皇后,还是不经意间触及了他的双眸,冷若冰霜,他并未急于避开,或是有任何的不自然,而是漫不经心地打量了我一眼。
我利落地把目光收回。耳边听到他的声音:“谒拜先皇多有颠簸,既然圆明园气候适宜,你就待在这里直至生产吧。”
我低低地应了声:“是。”
气氛有些冷淡,谦嫔笑着对年贵妃道:“妹妹病了许久都不见好,一定是不注意调养身子,记得先太后病着时,贵妃娘娘就曾为先太后尽献过秘制的牡丹花茶,先太后饮用之后心情大好,身子也觉得舒畅了不少,后来先太后仙逝以后那个配制的人就出宫去了。臣妾想着这样的东西消失了实在可惜,便派人寻找,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真让臣妾找到了配方,今日臣妾特意带来,还请贵妃娘娘赏脸品尝。”
我望向年芷惜,脸上微微颤抖,病容更显。长长睫毛下的双眼中掠过恐慌惊讶疑惑,疯狂地交织变换,愣在那里片刻没有说话。
谦嫔身后的丫头捧出一壶茶来向她走去,年芷惜的目光一直盯着那一壶茶,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的身子竟然微微往后挪了几步,脸上极力掩饰她的惊慌。
她的话语有些颤抖:“多,多谢姐姐了。”
谦嫔笑吟吟地看着她微微做了个手势:“娘娘请用,此茶要趁着温热才好。”
我望着年芷惜,她极力调整自己的呼吸,似乎是镇定下来,望着眼前倒好的牡丹花茶,快速端起,手到半空中却又微微停顿,我微微侧侧身子,隐约看见她身后的盈香在拉她的衣角,她微微一皱眉,一仰而尽。喝完以后,用力地将茶杯望桌上一放。
“此茶应细品,娘娘下次若是细细品来,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年芷惜抬起头来,平复急促的呼吸,冷冷地望着谦嫔,目光平平地移过来到我身上,快速地下死眼盯了我一眼,又返回到谦嫔身上:“姐姐为了本宫真是费了不少功夫。”
我只是低头提起筷子品菜,默默地没有说话。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浅浅笑意对年贵妃道:“谦嫔有心是好事,你是该好好养养身子。”
我隐约看见她眼中的幽冷一下子变成温柔,轻声答道:“是,臣妾多谢皇上关心。”
我没有抬头看他,不时瞥过自己的肚子,心中滋味万千。
结束以后各宫妃嫔回到圆明园各自暂住之处。
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因为身子不便。
我让绘书扶我进了年贵妃的盛茉阁。
一进门便看见年芷惜的背影立在那里。门口的丫头向我请安,她才转过身来,面色清冷,带着怒气。
我微微一笑,语气带着一丝高傲:“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面上含着半分笑:“璇妃娘娘可真是殷勤,身子不便还来探望本宫。”
“听说贵妃娘娘身子不适,如今喝了牡丹花茶可好些了?”
她双目幽深,喜怒难辨,突然仰天大笑,靠近我道:“你以为这样就可以除掉我吗?”
我轻声一笑,道:“既然我敢把牡丹花茶拿给你,就是有备而来的,这件事我早已知晓,也早已经拿到了证据,只是缺一个时机而已。”
“你……”她望着我,有些咬牙切齿,突然面色一松,向前走几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就算你有证据,也没人会信的。”
“那可是大罪,就算我的证据不够,只要我向皇上提出,皇上必定会好好调查。而且,”我朝她一笑,轻轻把头探到她耳边:“我手上你的把柄,不止这一件,你最好安分一点,不要有别的什么心思。我知道我怀孕的这七个月里,你真是零零碎碎地使了不少功夫,但我从现在起告诉你,你要是再耍什么花样,我可以让你还有你的哥哥全都命丧黄泉。”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一下子向后猛退几步,怔在当场,许久她又抬头一笑问:“难道你不想吗?”
我微微扬起下巴道:“想,可是不想那么麻烦,也要恭喜你,因为如此,你才能再好好活一段时间。”
我靠近她,柔声一笑,话语陡地透出森冷:“所以,好好珍惜吧。”
我将上身渐渐离开她,她的眼睛睁得老大,微微泛红,愣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我望着她一笑,一下子转身缓缓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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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日,雍正皇帝从北京郊外圆明园起驾赶赴河北遵化,年贵妃“不怿”请留,未能随行。
独坐桂花树下,独饮桂花茶。秋风瑟瑟凄凉,吹落桂花树满枝哀伤,冰冷飘舞,兀自随风。
绘书突然从身后出现,为我披上一件风衣,让我想起抚玉,从前,她也是这样……
悲伤漫上心头,肆意流连。我放下茶杯,微微侧过身面对她。
绘书望着我担忧地道:“娘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这里有风,对身子不好,娘娘可还怀着身孕呢。”
我淡淡一笑,微微低头,头上的金丝浅蓝凤头步摇流苏垂到衣服上,随着衣服的形状微微隆起。
“桂花清香沁人心脾,所以愿意在桂花树下待着,比较清净。”
“娘娘,恕奴婢多嘴,牡丹花茶到了年贵妃手中真的不会有问题吗?奴婢怕她再有什么动作,这件事还是趁热打铁,早些向皇上揭发比较好。”
我摇摇头道:“人都在我们手中,她如今已经没了从前的权势,身体又一直不愈,想做这些事是没那么容易的。至于牡丹花茶在她手中,这就是她的事了,她不但不会把自己的病怪罪在牡丹花茶上面反而会尽力避开,因为一旦皇上的注意落到了牡丹花茶上面,追查下去,往事便会被刨出来。而且,我并不打算把此事告诉给皇上,年贵妃如今大势已去,犯不着用这么麻烦的手段,再者揭露了此事对我们也不好,此事是很久以前就被我们发现的,若是问起来我们为何知情不报,又是一件麻烦事。”
绘书点点头,绽开了笑颜:“原来是这样。”她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道:“对了娘娘,听说年贵妃的病越来越严重,请的太医不肯看,药也不肯吃,估计是怕娘娘您害她,情绪也不好,时常在屋子里砸东西。”
“这样。”我起身道:“那我们,就去看看她。”
绘书神色有些担忧:“娘娘,您的身子……”
我打断她:“没事,我会注意分寸。”
推开门,屋里乱七八糟一片,金器倒在地上,瓷器碎成一片,各种书画,玉石都散落在地。几个丫头都跪在地上,带着哭腔拼命拉着年芷惜的裙角劝解。
年芷惜长发散下,凌乱不堪,面容憔悴至极,身形瘦弱,面目疯狂。
她见我来了,停下动作,用力甩开那几个抓着她裙角的宫女,立在那里几乎要倒下,却在即将倒下时伸手撑在梳妆台上,苍白地朝我一笑:“璇妃,你来看我的笑话对吗?”
我想要走进她,却无奈屋里太乱,根本没有落脚点可以让身怀六甲的我安稳地走过。我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她道:“贵妃娘娘想要做什么,是身边的人伺候不够尽心吗?如果是,臣妾可以为娘娘安排更尽心的人。”
她望着我,双眼布满血丝,极像是讽刺地朝我一笑,又用阴冷的眼光望着我:“皇上他们一走,圆明园的主子就剩下你我两个,你想控制我,折磨我对不对。”
“贵妃娘娘何出此言?臣妾好心为娘娘安排,怎不知怎么还惹了娘娘不痛快?”
“哥哥被削官职,押送回京,这恐怕也有璇妃你的一份吧?”
“娘娘公私分明,皇上也是,娘娘秉性柔嘉,持躬淑慎,就算年将军大逆不道,娘娘也未曾与其同流合污,想必皇上看在眼里,必定不会牵连娘娘。”
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又将梳妆台上的首饰盒狠狠甩落在地:“齐佳?雪蔚,你……”
我一转身,沉沉地道:“贵妃娘娘身体不适,应闭门休养,除了皇上和太医之外,就不要见其他闲杂人等了。”
我缓缓踏出门,只听见背后一阵毛骨悚然地低低的冷笑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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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日戊申,雍正皇帝一路长途跋涉,回銮京城,准备冬至祭天大典。此际百端待理,万务纷纭,雍正犹对病势已亟的贵妃“深为轸念”,十一月十五,下旨将其封为皇贵妃。
十一月二十三日,圆明园。
宫殿幽静无比,药的气息弥漫在上空,有些熏人。
我挥一挥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宫门紧闭。
我走进内屋,淡黄色的纱曼里正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人,我轻轻撩开纱曼,站在她面前凝望着她苍白至极的面容。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睛已经红肿,面无一丝血色,长长柔软的青丝紧紧倚靠在身后。她看见是我,像是早先料到般笑了一笑,笑容仍然惨白无力。
“贵妃娘娘,不,现在该是称呼皇贵妃娘娘,如今可好些了?”
她望着我冷冷地无奈一笑,许久,才缓缓一字一字吐出:“原来你也有如此辣手的时候。”
“这是你逼的。”
她一下子打断:“不,是紫禁城逼的,是这皇宫逼的。”
“你知道你的双手沾染了多少鲜血吗,这些,或许只有我替你偿还了。”
她笑得有些轻蔑:“姐姐是说哪一个?是年娴宁,齐佳冰蔚还是白抚玉?又或是哪一个?”
“为什么?我们每一个人从没有对不起你。”
“没有?”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语气发狠:“怎么没有?我本来就应该过着安逸的生活,那时候虽然我们家还没有受到重用,可也算是名门,我缠在父亲膝下,和哥哥玩耍,共享天伦之乐,可是皇上出现了,他有意与哥哥交好,我喜欢上了他,可是每天我只能偷偷看他一眼,后来父亲说要把我许配给他,我本来很高兴,可是父亲说,皇上需要一个可以完全信赖的人安插到先皇身边,我爱他,所以我认了,可是,为什么我为他付出了这么多,他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为他做过什么!甚至那时候你还是八爷党的人,他费心费力地帮你,一次一次救你,甚至最后,竟然把你娶回了家,我不甘心,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幸运,而我想嫁给他,就要承受这样的代价!”
她的话穿过我的耳朵,心里的恨意全然爆发:“你有什么不满可以朝着我来,这与她们何干!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你为什么不报复我!为什么!”
她的眼圈泛红:“我原来也以为你是真心对我好,可是你根本就是处处防着我,你有什么事,就去找抚玉,你说,有多少事情,是抚玉知道而我不知道的?至于白抚玉她自己,她也真是好运,才来没多久先皇就升她做了女官,即使骗了十四阿哥,十四阿哥对她还是痴情一片,你们都过得太顺了,这会遭天谴的,所以,我要让你们不顺心些,这样,才对我公平些。”
听着她轻描淡写地带过抚玉的死,我怒火中烧,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说,你对抚玉做了什么!”
她像是极其轻松地一笑:“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十四阿哥写了封绝情书给她,她就一病不起,我只是帮她推波助澜了一把而已,免得她受病痛折磨。哦,对了,你是不是还想问为什么要除掉齐佳冰蔚?那是因为——只要是你在乎的人,我就要统统除掉,因为这会比你自己死还要痛苦。”
我不禁后退了两步,胸口微微发痛,眼泪肆意横流,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你疯了,你疯了。”
她说话多了,直着喉咙咳嗽起来,有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才好些,又望着我道:“既然如此,我就一次性告诉你,是我把真相告诉九爷,设计让他告诉你;是我使人告发八爷他们,让皇上有理由囚禁他们;你去探望冰蔚时与八爷秘密谈话,是我的人知道了,然后告诉给皇上的,我还告诉了皇上很多你与八爷从前亲密的事情,否则你以为皇上怎么会突然翻脸?”
“你……”我恨得几乎一口鲜血喷出来。
“哦,对了,还有你那个孩子,你以为真的是你不小心掉的吗?你以为我真的会那么蠢,把麝香下在你的安胎药里吗?”
我猛然望向她充满快意的笑的双眼,心中震惊。
“抚玉与我同样是细作,她的性格本事我太清楚了,麝香的味道我当然知道她一闻就可以闻出来,而且肯定会选择将计就计,以保全龙胎安稳,我这么做是为了让你们放松警惕,觉得自己已经识破了我的阴谋,我不会再在别的地方动手了。其实我告诉你,那里的麝香根本就是一点点,你猜我把药下在了哪里?”
她盯着我,我狠狠地望着她,怒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柔声一笑:“是在你的洗浴水里。我知道你有这个习惯,洗浴的时候没人可以打扰你,也正是这个时候,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否则你以为你一向稳固的胎怎么会这样轻易地没了呢?”
强烈的恨意席卷而来,我的手一下子狠狠握住她雪白的脖子,双手微微用力。她先是被我的举动惊到了,随后又轻蔑地一笑,艰难地吐出字来:“你……你杀了我,正好……正好有人为我陪……葬。”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松开了手,退后两步,眼神流转于地上,觉得身心俱疲,整个人软软的,没有了像刚才那样的力气。
她手护住脖子直直地呛了两声,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面色惨白无比,突然她身子微微往前一倾,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我觉得心力交瘁,再不能多站一刻,缓缓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只听见背后虚弱的一声:“姐姐,年贵妃死了,只有芷惜,永远活着,永远活着……”
心里被狠狠砸了一锤,世事纷扰,世事无常,谁对谁错,爱恨何所托?
我没有回头,一步一步,觉得身子越来越软,扶着墙,眼泪大颗大颗滴落在袖上,神情一恍惚,意识猛然迷糊,狠狠地倒在地上不见知觉……
……
“见过雪蔚姐姐,我叫芷惜,今后还请姐姐多多教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