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婆留下的破旧小马车终于派上用场。
拉车的是肖兆离的“鸦将军”和吕梁风的“天枢马”。一黑一白两匹马儿互不相让,齐头飞驰。
阮桃花在车内照看昏睡的燕十。赶车两人的闲谈依稀传入车帘子,阮桃花竖耳听。
“吕三弟,没用我动手,她就骨碌下来,你说那老板娘是不是很倒霉?”
“唔。”吕梁风默认,直视正前方,无意延伸对话。
肖兆离不放弃,凑近吕梁风,压低嗓音问:“她是不是,碰你了?”
“什么!”吕梁风还没反应,阮桃花的脑袋随声从帘后蹦出来。车轮辘辘奔行,游刃有余的肖兆离单手握缰,笑看妹妹:“你不知道么?”
“你、你知道什么?”阮桃花本想问你看到什么,碍于吕梁风,换作委婉试探。
吕梁风眉宇微倾,尽可能简短地道出事实:“没有。她想,但扭伤了腰。”
“噗!”肖兆离实际是明知故问,他笑得脖子通红。相反,吕梁风面上挂起冻死人的白霜。
××,未遂?未遂到什么程度?
阮桃花从不知短短一句话能引起她这么多深奥的联想!
那坏女人,定是趁着她太累睡着了,企图对吕梁风下手……呜呜呜,阮桃花好悔。穿越前,她看过的故事里时常发生,男主为保护心爱的女主单挑大反派的情节。唉,阮桃花早该觉悟,有心嫁给长相如吕梁风般好看的男子,就得有心保护他的贞操!
她夫君被人“觊觎”了。她的预知大神很渣。怎们办?她不是一个称职的穿越女。
阮桃花懊恼抱头。吕梁风半点不晓得她在想什么,对他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呃……”车厢内,燕十清醒过来,阮桃花钻进去瞧他。
“你叫燕十?我叫阮桃花,是吕家将来的三少奶奶。”
“啊?”
“目前嘛,你叫我桃花姑娘就好。”
“啊?”
“下次,再有坏女人觊觎你家少爷,你就来报告我。”
“啊!?”
阮桃花信心坚决、话音清脆,听得吕梁风尴尬不已。肖兆离收起轻松笑意,暗中斜睨吕梁风线条清朗的侧脸。他确实,长得好看,所以肖兆离更不放心。
“吕三弟。”肖兆离低声开口,语气和神色转为沉肃,他不想让车内的妹妹听见,“黑店的老板娘,对你起了意,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是吗?”
疾风拂面,吕梁风眸色一凛。尽管他再努力伪装外表,那叫肖兆离的男人仿佛能直接刺入他的内心。吕梁风有点能理解,阮桃花为什么说她的哥哥“非常厉害”了。
“肖兄何出此言?”
“你懂。”
肖兆离快速的两字回应不容忽略,吕梁风手中缰绳紧攥,听肖兆离降低语调平静对他道:“我妹妹桃花年纪小、阅历浅,不懂自己真正喜欢什么。她或许跟每一个人说,想要嫁给你。呵呵,但你不必当真。”
吕梁风定住肩颈,眼瞳转向肖兆离,深嵌的宝石双眸,蒙上一层意料外的困惑。
肖兆离不去看他,身姿洒脱略带冷酷,他只手拍打吕梁风的肩头劝慰:“吕三弟,天下好女女子何其多?你误以为我妹妹‘死掉’的几年,不也过得挺好?离我妹妹远一点,对你们两个都有好处!”
银汉暗渡穹空,吕梁风极慢回道:“肖兄,你怎知道,我误以为、桃花妹妹、死掉了?”
“嗯?”肖兆离胡乱抚脸,“哈哈哈,你小子……”
自觉失言的肖兆离即刻别过头去,和车厢里的妹妹喊话:“桃花,坐稳了,哥带你进东京城,‘五鼠闹东京’的东京哟!”
“哥!你胡说什么呢?”
夜风携卷道两侧的稀草迎面劈开,远处黑压压的丘峦岿然不动,吕梁风舌尖稍舔干燥上唇。
不,他不会记错。
刚才场面混乱,阮桃花失口说出她是他四姨娘家的女儿,所以她的哥哥肖兆离是他的表兄。吕梁风心绪错杂,风度俨然,只呆呆回了她句:“走吧,我们先离开这儿。”
他的小表妹没有死。她一直都在。事隔多年得知真相,吕梁风不知该如何表达。
五年里,他以为他江南的小表妹病死了,而且是在沾染了他的“桃花之身”与“扫帚之身”后病死的。对于她的“死”,吕梁风很愧疚、很自责。
燕十埋怨,自打他遇见金鼓街上的算命道士,整个人渐渐变了。其实,吕梁风性格的变化始于那之后的一个月,当他收到小表妹的消息时……人说,江南风光绮丽,一去成痴,吕梁风却再不想提“江南”两个字。他甚至,刻意淡忘了小表妹的名字。
是了,桃花,阮、桃花。难怪乍听觉得耳熟。
此外有一点,吕梁风记得。一路上,他们只字未提,肖兆离没理由知晓他的事!
“驾——”肖兆离甩袖驱马。
吕梁风蹊跷想:唔,“五鼠闹东京”又是什么?
.
阮桃花连着几日体力透支,回到卧柳客栈,泡一个澡,脑袋挨上枕头便沉沉入睡。
睡到后半夜,她肚子饿得咕咕叫,艰难爬起床来,摸到厨院蹭饭吃。
阮桃花回屋后,睡得不怎踏实,朦朦胧胧地做了一个旧梦。
“……桃花妹妹,我会娶你的……”
少年面庞白净,甚至比她一个女孩家的皮肤还更娇嫩、白皙。他灰蓝色的宝石眼眸散发天上星月比不了的柔辉,直看的人心里小鹿乱撞。
少年俯身,怯怯吻了一下阮桃花的脸颊。
三月的钱塘湖畔,漫天刮起桃瓣雨。阮桃花眯眼细瞧,少年的脸庞是那么的靠近,却是那么的模糊。少年见她愣坐着,不敢再生妄举,抿嘴对她一笑。这一笑,阮桃花拽过少年的衣襟,把他稳稳压倒在茸茸绿草甸上。
“呃?”少年惊慌。
阮桃花回赠他一吻,只不过,不在脸颊,而是学着娘亲对爹爹的样子,轻琢少年柔软的红唇。
“唔……”少年脸一红,没有反抗。
——阮桃花由梦中惊醒,呼,卧柳客栈,天已大亮。
她做什么梦不好,偏偏做了一个春梦?
口干舌燥的阮桃花扑向茶桌,抬臂灌了半壶冷茶,以袖擦擦嘴,心口跳响不停。
在黑栈里,吕梁风曾对她说,他命带三千桃花,这辈子不可能成婚。
阮桃花不信。但细想起来,五年前,是她主动献身的?吕梁风命带三千桃花,那她岂不是他初经人事的第一朵桃花?嘿嘿,当时的他们,完全是歪打正着嘛……
阮桃花粉颊红透,碰翻手边茶壶。
“叩、叩。”叩门声轻响,熟悉的身影映在门上。
“桃花姑娘?你在吗?”
阮桃花一紧张,不觉手掐轻罗领襟。吕梁风一大早跑来找她?她眯起笑眼,腮畔半鼓,淡眉两缕如青山远落。吕梁风莫不是,明了她的身份之后,完全对她着迷了吧!?
哈哈,她就知道。
卧柳客栈,是吕家在京城的众多资产之一。
前后划分四院,每院或抱石、或绕水、或葱茏,各成一景。厢房里更是狮舞铜炉、虎盘花窗,一器一具虽不比江南的秀丽,处处透着京师追捧的奢华。
阮桃花换上一身明绿色的高腰曲褶绸花长裙,一支素簪插上流云髻。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女子装扮,清甜流畅得宛若天成,令吕梁风眼前一亮。
然,吕梁风很快克制地垂低眸子。
阮桃花手捋黑缎散发,跳跃步上吕梁风所在的山石凉亭。她肤色健康,透着一对细眸雪亮。吕梁风不自在地稍微偏过身去,背手立着。
“喂,你找我?”阮桃花一拍他的肩,吕梁风没有回身,默默点头:“嗯。”
误解了他行为的阮桃花,以长发掩嘴笑想:怎么办呢?看来他真的是喜欢上她了!
“有什么事,你说啊。”阮桃花坐于侧对吕梁风的亭椅,向外悠荡双腿。
亭阑八角,斜瓦飞檐。融融暖阳铺天,二人间不语,心弦紧绷、气氛诡妙。
吕梁风今日的穿戴名贵且讲究。阮桃花斜眸偷瞧坠在他腰间的一环蓝玉。吕梁风的肩膀宽阔,显得腰身骤收,他穿上西装的模样一定很好看。哎,五年里,他吃了多少好东西?阮桃花记得本体世界中,二十一、二岁男孩儿还像麻秆一样单薄、精瘦哩!
“桃花姑娘。”吕梁风打断她的幻想,谨慎开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我?”阮桃花觉这问题问得奇怪,“我当然有啊!我想先跟你去大名,见过八姨娘和八姨丈,然后我们……”阮桃花脸一红,吕梁风逆光转身。
“桃花姑娘。”是阮桃花的错觉么?吕梁风的口气忽然变得冷漠,“商团里都是男人,你与我们同行多有不便。且况大名是苦寒之地,我怕你冬天会过不习惯……”
不对。阮桃花再傻也听得出来,这不是喜欢一个人会说的话。
“你,你究竟想说什么?”后知后觉的阮桃花,恍然从轻飘飘的云端摔下来。
翠色浓淡、拥闹入眼,吕梁风不欲将过程拖得过长,他单手捏拳、置于鼻下,轻咳一声:“咳,桃花姑娘,知道你活着我很开心。听说令尊是名震一方的人物,你嫁来吕家马场太委屈了。你该有更好的选择,没有必要,委屈你自己……”
“吕、梁、风!”阮桃花倏尔腾身,想说:“——我路琅琅的人生从不以嫁人为目标!”
吓?时空瞬间冰凝。阮桃花表情僵硬。被吕梁风一气,她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路琅琅,我们快走吧,食堂要开门啦!”
“路琅琅,你今天骑没骑车来呀?”
“路琅琅,周末加强班你报了几门?”
“路琅琅同学,请你上来解一下这道题。路琅琅同学?”
扭曲的画面交相叠加,伴随噪杂人声蜂拥入脑,阮桃花的头部陷入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呃……”
她作为路琅琅活在世上十二年,作为阮桃花又活了十八年。加起来,她已有三十岁的“高龄”了,真是不、可想象!
阮桃花也好、路琅琅也罢,正如她所说,嫁人从不是她人生的目标。她只是恰好穿来这个世界,恰好遇到吕梁风,又恰好,想要嫁给他——然后,她要学阮父和阮母,与吕梁风一起周游许多地方、结识许多人,和他在一起分享开心和不那么开心的日子。
她的目标,是过自己想过的人生,仅此而已。
若没有穿来这个世界,或是没遇到如此爱慕的人,天地便是另外一副光景。
阮桃花足足活了三十年,用不着谁来告诉她,她活得委不、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