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顾不得手上有多脏，狠狠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拄着竹剑站起来，跳到其中一个木桩上。
南叶和西桠一愣，随即更大声地谈笑起来，西桠甚至拿出了一壶酒和一小碟花生米。两个人吃吃喝喝，不时往我这边看一眼。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们在干什么，把整个心思都放在脚下摇摇晃晃的木桩上，它太细了，所插的泥地也太软。没过多久，木桩整个一倒，我滚到泥地里。
不对，这样不行，我甚至连一剑都没有机会刺出去。
我再次站起来，将倒在泥中的木桩插回去，又跳了上去。片刻后，摔进泥地。
再爬，再跳。再晃，再摔。
……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能在木桩上站稳，然后小心翼翼地练起清山剑法。很好，木桩在我重心控制下没有再倒下，我喜上心头，转过头去看南叶和西桠，“你们看，我做到了！”
南叶嗤之以鼻，随手拿起一粒花生，剥开壳，然后拿出花生米随手一掷。那白白胖胖的小东西竟是向我这边飞来，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小胖子已经精准无比地撞上我的眉心。
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
在我捂住额头倒下的那一刻，这句话如同神曲一般在我的脑子里单曲循环。
南叶，算你狠，敢拿小胖子攻击我！怪不得都一个时辰了那么一小碟花生米都没吃完，感情打了这么个心思！混蛋！本姑娘要饿上三天三夜把天底下所有的小胖子全部吃掉！
“西桠，他欺负我。”男人都是渣（猹），活该被闰土插（叉）！还是抓紧女生联盟吧。
西桠爽快地从南叶手里抢过那碟花生，认真地看着我，“那不给他了，我来吧，我不偷袭的。”
我舒了一口气，爬到桩上。
南叶复杂的看着我，眼中……似有怜悯？
“我会提前告诉你的。现在我要撒了。”西桠继续认真地说，然后抓起一把花生，取出里面的几十个小胖子，挥手一撒。我看到了有生以来最诡异的一个场景，漫天都是可爱又坚硬的小胖子，它们欢欢喜喜地向我飞来，就等着我张开手臂迎接呢。麻屋子，红帐子，里面睡个白胖子……
“啊啊啊啊啊啊啊……”
南叶叹了一口气，看着躺在泥地里身上盖满小胖子的我，“你还不知道吧，我最擅长的暗器是飞刀，西桠最擅长的暗器是暴雨梨花针。”
“……”本人已死，有事烧纸。
古人云，上帝关闭了你的一扇门，必会打开你的一扇窗。对于我而言，上帝若是关闭了我的一扇门，必会紧接着关闭我所有的门窗。古人对这个意思还有更精辟的概括，祸不单行。
古人真聪明，因为上述只是第一天的情形。
第二天，师傅在两个木桩之间松松的系了根绳子，要求是从木桩的一头走绳子到另一头，来回一千次，期间我还要接受两个家伙的小胖子攻击。如此惨痛的经历让我重新考虑关于吃掉所有小胖子的想法到底该如何才能顺利执行。
第三天，师傅把木桩的头削尖了三分之二，要求是我站在上面稳如磐石地站立三个时辰，顺便接住两个家伙送给我的所有小胖子，然后一个不少地还回去。而我，已经在为执行消灭所有小胖子的伟大计划做准备——饿自己了。
啊哈哈哈哈，等姑娘我饿到眼冒绿光的时候，就拿出所有的私房钱把小胖子们全部买下来，然后“嗷唔”一口吞——
“离忧，你在干嘛呢？”
第三次了！看来我跟吞掉这个词就是有仇，唉。“我没干什么呀，数数私房钱能买多少小胖——我是说，能买多少宵夜。”我一边说，一边收起包袱。
西桠迷惑的看着我：“离忧，今天你什么也没吃，这时候又想着买宵夜？这样怎么行呢，晚上吃多了会长肉的，长了肉明天可就完不成小姐布置的任务了。”
“师傅……又捉摸了什么？”
“哦，其实挺简单的，就是把所有的木桩换成刺刀，把前几天的训练再来一遍。”西桠笑了笑，一脸纯良无害，“注意不要让刺刀刺到脚心去就好啦，那样会又痒又疼还留疤，还不许挠。”
“……”我正在收拾包袱的手猛地一抖。整个包袱滚下桌子，七零八碎的东西落了一地。
西桠赶紧蹲下身子帮我收拾，收着收着，身子忽然一震。“离忧，这是……你在哪里拿到的！”
祸不单行！
是那块铭牌，作为慕容山庄弟子的身份标识的铭牌，正面刻有“慕容山庄一等护法北藤”、反面刻有“西桠专属”的铭牌，北藤在临死前还牢牢拴在手上的铭牌。
那天在森林中醒来看到一片恐怖景象后，我立刻逃离了那个地方，然后在森林中找了一天一夜才找到被我藏在草丛中的北藤尸体，便将他埋葬了。而自那之后，叫做息然的小孩再也没有出现，一切都不真实的像一个梦。来到六角城后，由于每天要应付的训练和各种事情，我渐渐就把那个梦给忘记了。
可是，光是看到西桠这个样子，就可以想象她知道事情真相后她会是怎样的崩溃了，我该怎么办？
“说啊，你说啊！”西桠的眼睛不知不觉就红了，她抓住我的肩膀不停地摇晃，“你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说话！”
肩膀被她抓的地方传来阵阵痛楚，但我依然像一个木偶一样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摇来晃去。
想起以前琼瑶剧的男一号小马哥总是在最崩溃的时候不停地摇晃面前的人，然后无法抑制的咆哮，跟别人讨论起他的演技时也总是拿这个来说笑。可是事实上，激动到极点的人，除了急迫的想让对方说出更多的信息来的情绪以外，脑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我看着她慌乱的面孔，忽然很难过，眼泪不知不觉就要掉下来。
“离忧！”她被我的眼泪吓到，立刻放开我，“……对不起，弄疼你了……”
我拼命摇头，握住她的手：“该对不起的是我。北藤他，已经，永远不可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她茫然的看着我。
“我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只有一口气了。”我吸了吸鼻子，压下翻上来的酸楚，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诉说，“他受了很多伤，还有砂掌派的人在追杀他。他把东西都交给了我，让我对你说，对不起。”
她依然沉默的看着我，眼神渐渐空洞，两道浅浅的泪痕自眼角延伸开来。我心下一惊，这样的眼神，我实在是太熟悉了，那就像一头孤独的狮子，它在沉睡，但你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凶狠的向这个世界嘶吼咆哮。
“……还有，他爱你。”
她动了，向我靠过来。我没有躲避，任她抱住我。耳边传来她软软的声音：“离忧，北北他就是喜欢这样捉弄我，真讨厌呐。等他回来我们一起教训他好不好？”
我忍不住就要哭出声，赶紧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然后摸了摸她浓墨般的长发，压下声音中的哽咽。“是啊，北藤他跟你开玩笑呢……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我就知道离忧不会骗我。”她似乎是开心的笑了，然后把脸贴在我的肩膀上。
我没有出声，任由肩膀上的湿痕渐渐扩大。
南叶说过，西桠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无论再苦再累都不会让旁人看到自己的眼泪，因为北藤不喜欢哭泣的女孩子。但若是北藤不在了，又有谁能止住这个女子的悲伤和眼泪？
……
“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要全部！”师傅坐在高椅上，手里狠狠捏着那块铭牌。
我低着头，假装没有发现她声音里的颤抖。
东西南北四大护卫几乎就是跟师傅和轶城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我知道，在师傅眼里，她不是死了一个下属或是一个护卫，她是失去了一个相濡以沫的家人。
我把所知道的都告诉了她，铭牌在她手里碎裂成了粉末，一点点从掌心里溢出。
“东西呢？”
我把那颗珠子和册子拿到师傅面前。她冷笑了一声，“不过是一颗鲛人泪和天痕心经，居然敢伤了我的护法和徒弟……你说，那个孩子让你复活就不见了？”
我点点头。
她扶住额，有些疲惫地闭上眼，对着鲛人泪与天痕心经挥了挥手，“拿走吧，看见就想杀人。不过天痕心经也真是个好的，你若闲暇，试试也可。”
我看了她一眼，收起东西，转身离开。
没走多久，一抹赤红如血的身影挡在了前方。
那是身披嫁衣的西桠。
“带我去见北北。”她说。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五月的最后一天，如同生命般脆弱的五月樱飘浮在空中，细细点点，纷纷扰扰如尘世纠葛。其中有几片落在了西桠的长发上，哀艳的樱红点缀着沉寂的黑色。西桠站在那个木块做成的墓碑前，将手中的酒杯一倾，清冽的酒水浸入土地，在地表留下深深的痕迹。
“你一直不肯与我成亲。只是今日的合卺酒，便依我饮下吧，”西桠又倒上一杯，仰头喝下，“相公。”
我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看着残阳如血下狂风吹起她的嫁衣裙摆和发丝，默默无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