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画廊。
一条清澈明净的溪水沿着山的走势蜿蜒而出,如一条玉带在山间隐现。
沿着溪流溯源而上,正是十里画廊。一路鸟语花香,谷口地势低,因而更温暖,尽管此时已是深秋,此处依绽放着各种各样的花。
慢慢往上走,秋的韵味越浓。
十里画廊的尽头是一条高约十丈的瀑布,没有飞流直下的磅礴气势。这条瀑布好似一个柔婉的女子。经两处巨大的凸出的山岩折转,瀑布犹如被风吹得折转的白练,连水声也较别处安静得多。
十里画廊地势偏僻,绝少人迹,但瀑布不远处仍有一栋精巧的木楼,隐在林间。然而,今天却一反常态地不安宁了。
一道白影闪电般穿入林间,掠向木楼。白影怀中有黑亮如缎的东西一闪,似乎怀中还抱着什么。
那道白影竟是沈探云,而他显然失去了平常的耐性,一脚踢开房门。
沈探云把怀里抱的人放到卧房,迅速在房中找着东西,然他显然不知道要找的东西放哪,而且对这个屋子也不熟悉,急得满头是汗。
沈探云几乎将卧房掀起来了,还是没找着,正打算看看墙壁上有没有暗格之类的东西,却听到床褥中病弱的女子勉力开口:“妆……盒!”声音衰竭而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气一样。
沈探云一惊,听懂后立即拿到妆台上的妆盒,打开,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胭脂水粉,也不是珠宝首饰,而是整整齐齐的十六个碧色的羊脂玉小瓶,贴着不同的标签。
沈探云无暇顾及那些惊世骇俗的名字,取了其中的“九花聚气丹”和“朱果玉露丹”拿水给女子服下。见女子小腹上那个伤口也不再出血了,稍稍安下心。
那药似乎很有效,女子中气足了些:“我没事儿,不用担心!”
沈探云一听,看了一眼小腹上的伤口,气不打一处来,眉稍一挑:“没事?绝代才女慕月华怎么会教出你这么没出息的徒弟!”
受伤的女子竟是婉儿。
婉儿闭上眼,吸了口气,不知是伤口疼痛还是努力压抑着心里如刀锋划过的疼痛。
见婉儿这样的神情,沈探云怒气退了下去,仍没好气:“死在那群伪君子手里你也不嫌丢人!”
“我不是没死吗?”婉儿动动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来。
沈探云正捧着妆盒皱眉,不知有无听到。
沈探云思索良久,神色温和起来,对躺着的病人道:“我去烧点水,你先休息一下。”
婉儿对他并没有戒心,她的确很累,连抬一个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也就乖乖地闭上眼。
沈探云点了她睡穴,让她好好休息。
沈探云握着一瓶白药生肌散,有些懊恼自己不懂医术。这里除了睡得跟死人一样的婉儿,没人懂得用这种药。
沈探云唤醒婉儿,婉儿说不出话,沈探云费了不少劲才弄清用法。
婉儿动不了,在沈探云要帮她解开衣带的时候被吓住了,却说不出话来。九花聚气丹药性干烈,她嗓子烟薰火燎般难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沈探云却明白她要说什么,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没办法,这里除了我,连个鬼都没有,我又不想你死。”
“你放心好了,我暂时对你还没有非分之想。”沈探云眼里没有难为情,更无一丝愧疚。
婉儿一听,气得几乎晕过去了。
“我想你不会跟外面那群庸脂俗粉一样迂腐守礼吧!”沈探云适时点了她麻穴,方便疗伤。婉儿气得翻白眼却无可奈何,明知他是为自己好,也不会对她做出什么事儿,心里仍又羞又气,病态的脸上有奇异的嫣红。
沈探云以最快的速度替她敷好药,幸好那一刀没有刺中大的血脉,否则婉儿只怕来不及施救她就气绝了。婉儿被点了麻穴,免去了不少尴尬。
沈探云找了套衣服给她换上,煮了点肉脯粥喂她喝下,自己也终于倦极,昏昏欲睡,又怕婉儿夜间有什么意外,只好和衣躺在婉儿房中的另一张午睡用的卧榻上。
婉儿的伤势好得很快,第三日便能下床缓步而行了,沈探云讶然,拿着妆盒左看右看,看了一眼被他强制躺在床上的婉儿:“这些吓人的药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他迫切地想知道婉儿的真正身份。
婉儿微笑,有些神秘莫测:“国手凌家,你听说过吗?”
沈探云握着一瓶消痕散,仅管他早先就隐隐感觉到婉儿与凌家有关,此刻仍然然震惊。沈探云努力压抑着心里强大的震动,“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国手凌家!怎么会没有听说过?
凌家上一任主事凌青原,惊才绝艳,年纪青青便登上了医学的巅峰,几乎没有难题,甚至狂妄到非死不医的地步,是同时期唯一与慕月华比肩的人。
然而凌青原忽然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一年,随后江湖上便传出了凌青原的死讯。
婉儿笑笑:“其实你早就想到了我爹爹是凌青原,对吗?”沈探云想问她家十三年前她家中发生了什么事,却不知该怎么问,斟酌着词句,转念一想,她伤势没好,暂且别问。迅速转了话题:“这里十六种药都是应急用的,怎么不随身带上?”
婉儿苦笑,没有作答。若告诉他是因为担心他有事匆忙赶去阳关时太仓促忘带了,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更不敢确定他以后还会做出什么事儿来让她为难。
沈探云见她不说话,知道她心思一向复杂。
第四日。
婉儿的伤已基本上痊愈了,沈探云才让她下床活动,再调理两日便可复原了吧!
婉儿伤势一好,日子也不安生了。
沈探云一直不明白,她武功好得没话说,即便是武功最高的少林前辈也近不了她身,更遑论在她身上插一刀;论头脑,她决不是愣头青,与她相处了三年,她对他依然有戒心,没理由上当啊!
沈探云决心弄个明白。
那一次,他们一路尾随陆华一家和清虚到武当山下,料想他们会没事了,便折返,谁知婉儿碰上了武林中的快剑山庄庄主。
婉儿疯了一样二话不说便夺剑杀人,连沈探云都没时间反应。
婉儿杀了快剑山庄庄主后脸色十分可怕,雪白的衣襟上溅上猩红的鲜血,宛如嗜血修罗重生。
沈探云见这样的婉儿觉得陌生,却压抑不住心里的怒火,她怎么可以随便杀人?
沈探云看了地上的几具死尸,是快剑山庄庄主和他门下的几个弟子,他们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婉儿,充满了怨恨和不甘,但早已没了生气。
沈探云恼怒,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挥剑疾斩过去,几乎要将她格杀于剑下。杀完人后的婉儿对他那一剑却不闪不避,只是转头平静地看他。
沈探云忽然觉得心底尖锐的痛,让他几乎握不住剑,薄而冷剑刃贴她吹弹得破的肌肤,青色白血脉依稀可见。被剑刃擦伤的地方慢慢流出殷红的血。目光平静而自持。
沈探云爆发出的杀气瞬间消失,这个束手待毙的人和前一刻转眼连杀数人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沈探云难以承受她平静的眼神,挫败了一样颓然放下剑,收入箫中,越过她离去,不想再理这个疯女人,狠狠心将不忍和难舍的羁绊斩断。
沈探云独自走了两天,却听闻陆华一家在武当山下被小妖女所杀,陆华夫妇拼命护住女儿,才使重伤的陆玲玲免于一死。连同清虚也遭毒手。时间正是他们在武当山下折返的时候。
沈探云倒抽口冷气。他们一路上解决了不计其数要对陆家不利的杀手而不让四人有所察觉,然而最后一环还是出了问题。
为什么他们一走,陆家人就出事?沈探云打个冷战,答案很明显,他们也被人跟踪了。他和婉儿的武功在江湖上都是顶尖的,而且他们一向谨慎,不可能被跟踪了还不知道。如此,只有一个可能:跟踪他们的人武功远高于他们!
沈探云忙去找婉儿。
他见到婉儿时,婉儿正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而孩子手上有一把刀已刺入婉儿腹中,只露出刀柄,孩子诡异的笑容让他现在想起来都不寒而栗。孩子笑容恶意而愉快,仿佛是恶作剧得逞。婉儿反而呆了一呆,忘了推开恶鬼附身一样的女孩子。
女孩子叫了声“姐姐”声音甜美,仿佛撒娇般贴进婉儿,猝不及防地抽出刀子朝婉儿心口插下……
剧烈的痛让婉儿瞬间清醒,下意识一掌推开女孩子。
女孩子仍的抓着婉儿衣襟,不顾一切地抬手握刀插向婉儿。势如疯狂。婉儿身上的血溅了她满脸,如地狱出来的恶鬼。
沈探云恼怒,衣袖一卷,立时将孩子摔出去,撞在树上,折断了颈椎,立时死去。
沈探云没想到这个孩子根本不会武功,受不了衣袖一拂之力,呆了呆,想起婉儿,忙俯下身看她。
衣襟被那个可怕的孩子抓裂了一幅,小腹伤口流出血染红了半身衣裳。婉儿半靠在树干上,脸色苍白,仿佛随时会死去一样,眼睛却明亮而宁静:“是你啊!”仿佛知道他会来找她一样。
婉儿松了口气,人也昏过去了。沈探云帮她简单地止了血,便抱她回十里画廊。
才五天不到的时间,她就变成了这样,她这几天究竟在干些什么?沈探云头疼。
婉儿近一段时间脾气越来越古怪,居然到了动辙杀人的地步,是什么令她由内而外地发生了变化?是那个人吗?
这三年,不断地有人来十里画廊寻仇,众说纷纭,却无一例外地说是婉儿杀了他们的亲人。来的人武功低微又胆大不怕死,实在难缠。渐渐地处理多了,他也明白了一些事。这些人未必与婉儿有仇。是有人在背后挑唆,让他们来当炮灰。
对于那群人,婉儿一定也头疼吧,所以他一来便恶言相激,让他出面去应付。
他早知这一点,因此对她也没好脸色,三年时间里,两人从没平心静气地说过一句话,见面斗嘴斗气斗剑,三年居然还是不相上下。
婉儿嫌他是个男子,不许他住她木楼方圆五内的地方。沈探云斗不过,只好搬到沿溪流而下五里的枫叶林住下。
他们对彼此的了解都很少,他只知道她小名叫婉儿,是慕月华的徒弟,年方十五;她也只知道他姓沈名鹤,表字探云,二十岁,比她长五岁。任谁想不到他们一起相处了三年。
沈探云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婉儿却出乎意料地要赶他走,沈探云偏不走,婉儿拿他没辙,只好丢下十里画廊独自出去。
沈探云担心她,怕她乱杀人,也只好随她出谷。
他们一个轻功天下第一,一个追踪术天下第一,婉儿摆脱不了他的追踪,但婉儿要走,他也拦不住。
玩了一圈,大约是玩累了,婉儿折回十里画廊,沈探云跟回去只住了半个月,又与婉儿吵了一架,于是出了十里画廊,他料不到的是婉儿不久后也随他出谷了。
沈探云慢慢地了解婉儿,对她有了一种微妙的感情,开始为她留一条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