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残酒飘零
三年后的中秋佳节,江阳城,满城桂花已经看不出这里曾有过的战火狼烟。
临街的小酒楼。江负樵依窗坐着,就着一盘熟牛肉,慢慢的喝着眼前的酒,一壶又一壶。
在他的身后,是几个酒客在高谈阔论。
酒客甲:呵呵,天下兴亡谁人定,转眼之间成灰尘。你说那大越国,才在江南短短立足了不到两年,便被天朝给灭了,你说做越王有什么不好,非要做什么皇帝,这不是自找灭亡吗?可怜连条根都没有留下……
酒客乙:你还不住口……
酒客丙:是啊,你胡言乱语什么?最近听说,以前拥立大越皇帝的那些文臣武士位,有还没有被剿灭的,要么隐居湖海,要么入了武林,最近正全天下飞鸽传牒,又要寻找遗世子,好象还不死心,要东山再起呢!你再胡说,小心让这些人听着,你的十个脑袋也长不住呢。
所有的酒客于是一刹那间噤声。
然而,浓烈的好奇心让他们在沉默了片刻后,再次议论纷纷。
可是,那位大越皇帝的遗世子难道真的还在人世吗,当时全江南围剿,连反朝廷中官吏家的奴仆都杀的一干二净,更别说世子了,听说越王被剿时那孩子才十四五岁,又手无缚鸡之力,能躲过官兵剿杀么,要是在人世,现在已经十七八岁,难道藏到了海底深山,竟一点音讯都没有么,再怎么说,他也曾经是越王的世子,还做过几天假太子呢,难道他甘心做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普通老百姓,就这样了此残生?再者,朝廷和世人竟能放过他么?
切,不了此残生又能怎么样?依我看,他要能象我们一样了此残生倒好了,即使他依然还在人世间,又有什么用?难道还真的再造反朝廷不成?原来兴盛了数十年的越王势力都在半年间一败涂地,更何况现在是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蠢材,你晓得什么?你以为那些人真的是要拥戴遗太子东山再起吗?才不呢,听说在遗世子的身上,藏有大越王几十年来积下来的巨大宝藏的秘密,江南的富庶,天下人谁人不知,那个宝藏,谁要得到,谁还不立刻能坐拥天下,不做皇帝,胜似皇帝?
小酒楼中,忽然就走进来了五个带刀剑的酒客。他们一声不响地坐到那几个高谈阔论的酒客邻座,默默听着他们议论。
江负樵头也不转地喝着酒。看看外面天色将晚,再有一两个时辰,中秋明月也就升起在中天了,江阳城中的百姓,也是家家团圆,万户共明月吧。
但是这个世间,还有多少人,要在这样的夜晚,孤孤单单地面对着明月啊。
他唤过店小二,命拿纸墨过来,然后,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绢,铺在桌上,提笔蘸墨写字。
云裳!
一别三年,只寄书信,不能相见,知道你一切安好,我也放心,今日再逢佳节,遥寄素笺,遥呈祝福,代拜李轻候……
他写至此,忽然烦躁,挥笔将前面的句子全部圈去。拿起杯,大口的喝酒。
他已经微醉了。江湖飘零三五年,在越来越稀少的信中,他越来越不知道自己应该给云裳说些什么。说沈清么,他现在不知是死是活,是一个苟且偷生的渔人,还是已经被人找到,成为乱刀下的鬼魂。说自己,自己只是飘零,无尽的天涯飘零和被追杀。
他再提笔: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
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写完,站起身,临窗一声呼哨,半盏茶的功夫,一只满身雪白的信鸽便从窗飞入。落在他的臂上。
他将素绢小心地卷起来,装入鸽子脚上的竹筒里,说一声:倩儿,去吧,带给云裳。
那名唤“倩儿”的鸽子便两声咕咕后,振翅飞去。
江负樵则跌倒进椅子里,一壶酒已尽,他又伸手去取第二壶。
整座酒楼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他,前面还在大声谈论的酒客们大气也不敢出地瞧着他。想象着他的身份和来历。
而那五名携剑酒客则已经站起了身。
五个人,均身形如松似柏,腰中没有半分赘肉。稍有眼色的人一下就能瞧出,他们的内力身手,在江湖中应排名在一二流之内。
为首的,是一个年约四十的紫衣汉子,微须,一张有刀痕的脸被低低扎勒的紫色头巾遮去了大半。
仙剑江负樵!他走向了江负樵。我们找你已经三年了。
我知道啊!江负樵醉眼惺松地抬头看着他们。何止你们,全天下的人几乎都在找我,我一个个地打发着他们,已经打发了三年了,所有的人都问我同样的话:世子沈清在哪里?我不知道……还要打发多久,我已经打发的很烦了。——你,江南双剑尹楚雄,还有你的弟弟尹汉雄,还有谁……
他已经真的醉了,那种很累很累的醉。他用醉眼一一地看着眼着的五个人。
还有漠北逐风马啸天……还有谁呢?还有谁……
他拔出了剑。
这样的情形已经已经无数次地在重复过了,他真的很厌烦,但是,他不得不拔剑。就如同他不得不活下去一样。
满酒楼的酒客在一转眼间已经逃得一个不剩。
刀光、剑影、鲜血……
当这一年的中秋明月在江阳城摇摇升起时,江负樵却睡着了。他睡在已经断了一只手臂的尹楚雄身旁,鼾声均匀,漆黑的长发披散了一地。另外四个人已经被他封住了要害大穴,也在陪着他一起安睡。
或许这个中秋节,也是这六个人一生中过得最安静的一个中秋罢。